那闵曜是个狠角色,趁夜翻进洛阳城烧毁桓军粮草,另一边又以五千兵阻断秋月白的粮道,正逢暴雨天气,路上多滑坡泥流,秋月白有再多谋算,不得不受困途中,无力支援庾真。
幽赤关这边,原本氐人大败,这要紧关头,桓军本该趁胜追击,却驻守不动,疑传主帅受到偷袭病重,才致使大军六神无主,错失良机。
氐人等援军赶到,恢复元气又开始进攻,将桓军杀得连连败退,吃了好几场惨仗。
消息一经传到江左,立即引起轩然大波,传闻桓猊与氐族长公主有染,有叛乱之心。
眼看群情激愤,这时,建康中又传开另一种论调,说这是氐族细作故意散布的流言。
实际上,这已经不是一次两次,早在此前,氐族暗中撺掇流民在城外闹事,又借机污蔑桓都督,但很快被谢廷尉当场揭穿,正要说出幕后真凶时,被一路身份不明的刺客追杀。
事后没有寻到刺客,却意外发现这几个被刺杀的流民尸首摆在廷尉处时,家人寻上门,全都是建康中人,并没有一个是从江北来的,而这样的说辞显然证实流民的确假扮,背后确有一只操控大手。
至于大手出自何手不得而知,但联想最近发生诸事,庾贵妃怀孕,庾氏隐隐有崛起之势,正在要紧关头,怎幺容忍一个桓氏挡在跟前。
一时朝中分为两派,一派以陆氏为首上奏请求彻查此事,还桓都督一个清白。说白了,真要查起来,各方势力掺和,只会将此事落实,届时桓猊班师回朝,就是秋后算账。
另一派则以谢氏为首,认为不过是妖言惑众,当下应以大局为重,不该寒了将士们的心。
正当两派争论不休,最后皇上亲自出面,驳斥了陆氏的奏请。
然而随即传来的两则消息,却令局势一变再变,越发对桓氏不利。
……
先是六神无主的桓军在幽赤关吃了一场败仗。
接着,江州都督温峻因不满苛碎之政,上疏列举庾檀玄十大罪证,打出清君侧的旗号在江州起兵造反。
温峻曾当过桓猊的部曲,此举虽不能直接给桓氏叛乱添了实证,但一经渲染,牵扯叛国之嫌,一时少有人敢再声援桓氏,江左人心大乱,声讨不绝。
陆周王等七家世家的家主,正在去往皇宫的路上,搜集诸多证据上奏弹劾,证明桓猊已破了佛家五戒,意图将他钉死。
本朝盛行佛风,倘若官员一旦触碰佛家中的五戒,证明他是十恶不赦之人,连佛祖都不能饶恕,更何况律法,必将以极刑处斩,桓猊权势万人之上时,众人锦上添花,所犯罪恶哪敢有人告,可他稍有失势,阴毒鬼怪纷纷逃出来,用这个罪名将他拉下马。
毕竟桓氏待在上头的时间太久,久到隐隐动摇到皇位,也动摇到其他世家的利益,之前隐忍不发,是桓猊在江左握有强悍的兵力,如今他不在江左,桓琨虽为丞相,人脉虽广,偏偏此时自家兄长牵扯上叛国之嫌,做了让祖宗蒙羞的事,有心也无力,而且桓琨素来又是重大局的,深知及时止损的道理,必为保整个桓氏名声而明哲保身,说不定到必要时,连桓猊都能舍弃。
在此情形下,众世家在皇上的默许下一起发力,要将桓猊罪名先钉死。
却在此时,桓琨做出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严令所有桓家子弟着麻衣,赤脚,赶在七家家主前,浩浩荡荡徒步行到宫中,跪在金殿门外求一个清白。
本就与他同盟的世家也自当不再观望,纷纷伸手援助。
给这些充满敌意的世家看,给皇上看,亦是向江左子民表态,桓氏清白。
然而桓琨双手高捧起来的证据,皇上不看。
谢顾等世家的求情,皇上不念。
对于桓氏子弟的跪伏,皇上置之不理。
一场世家之间的内部分歧,君臣之间的旋涡悄然拉开序幕。
金碧辉煌的金殿之内,群臣商议,温暖如春,而殿外秋风如刀,为首之人麻衣赤脚,双膝跪在寒冷的地砖上,身姿仍挺拔如松,不肯折弯一寸,与身后一众慵懒脆骨的族人子弟相比,越发显眼,同时又显眼得有些清寥。
桓琨今日这一举动,很有可能葬送整个桓氏,可能从此,桓氏不再是位望第一,桓氏子弟也再不是建康最耀眼的儿郎们,他们辜负了列祖列宗传递玺跋、起草禅诏,为后世子孙筚路蓝缕,艰难缔造出来的光耀前途。
桓氏的后世也将一代代沦落,直至跌到泥里,成为最平庸的世家都看不上眼的寒门庶族。
倾覆家族,只是为了救一个子弟。
这个人犯佛门五戒,平生所犯杀戒无数,恶他的人恨不得啖其肉,咒他永下阿鼻地狱,这个人又目中无人,屡屡公然挑战皇室的威严,压制其他世家上升,轻蔑寒门庶族出身的人,对百姓杀则杀。
这个人除了他自己,将众生视如蝼蚁。
也是这个人,一力挑起光耀门楣的重担,令族中子弟无不锦衣玉食享惯权势,又是一连三次北伐,志在收复失地,抚平江左人心。
这个人是六州大都督桓猊,亦是他的兄长桓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绝不忘恩负义。
……
今夜宫中凶险难测,丞相府,芸娣心儿越发不安,忽然听到外面一阵骚乱,婢女喘喘回来,“门外来了一群流民,胡乱嚷嚷,府兵正拦着。”
芸娣披衣前往前院,才知道婢女说的算轻了,流民不仅堵住府大门,将府上各处出入都堵住,弄这幺大气势,整条巷子挤满人,说是桓猊战败,要讨个说法。
贱民来向世家来讨说法,这搁在哪,都是一个笑话。
然而这个笑话,眼下却真实发生在桓氏门口,若今日真被他们闯进来,明日,桓氏一族就将成为江左中人的笑话。
这些流民乌泱泱的一片跟打仗似的,合力擡着木桩子一下下撞门,听得让人心惊,婢女们没见过这样凶悍的架势,怯怕地躲在主子身边。
此时,两扇高大朱门砰砰直响,府兵拒不开门,外面尽是一片谩骂,甚至听到有人喊,“肏你们桓家走狗!这些贪官不得好死,男的都杀个干净,女的抢回去骑做婆娘!”
“听说桓三娘子貌美天仙!兄弟们,把桓三娘子抢回来,给大伙轮流当婆娘!”
外面种种极难入耳的辱骂,都涉及桓三娘子,分明是想逼府中侍卫愤而夺门,来个一网打尽,芸娣听了也气得生怒发抖,仍冷静下来,嘱咐府上任不可轻举妄动,又询问府上管事。
管事叹道:“娘子有所不知,乌衣巷本就是世家居住之地,只要闹出的人命无足轻重,官府不会管,也不敢管。这些流民也不知怎幺被他们混进来,一路大摇大摆行来,竟无一家提防提醒。”
其实众人心知肚明。
桓氏如今落难,一向作对的世家自然避之不及,而同盟的世家则领着子弟进宫支援桓氏,于是造成乌衣巷中援兵尽数不在,家里多是女眷仆从,如何应付得了这有备而来的流民,想报信儿也难。
所以现在丞相府上的人出不去进不来,被流民围困,无法派人通知援军,一时陷入困局。
芸娣看到被拍得砰砰直响的两扇朱红大门,特地吩咐仆从取来桓猊挂在书房里的佩剑,手越发捏紧,喝道:“开门!”
管事惊道:“三娘子,不可开门,若冒然应敌,可能有奸细混入宅中,后果凶险。”
芸娣依旧语气高扬,“流民显然是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今日不开门是死,开门亦是死,桓家的人不能怯退,不能让这些作乱的流民践踏了我们的骨气。”她咬咬牙,抽出桓猊的佩剑。
刀光剑影之间,仿佛封印的战场厮杀被解开,一股激愤的热流在她心头盘旋,芸娣目光坚定,斩钉截铁道,“桓家的人,怕这些狗贼做甚!拼死要杀出一条血路!”
在场人有的恐惧,有的愤怒,有的怯退,但无一例外,都对外面作乱的流民深恶痛绝,眼下听了这番话,无不受振奋,正准备背水一战。
千钧一发之际,倏地,外面有人高喊道:“官府的人来了!是建康的活煞神!”
谢玑不仅带来廷尉的人手,身旁还带来禁军,最终将流民擒拿,带回去严刑审问。
这时桓府的每个人脸上都落着一层冷汗,要是刚才真被流民闯进来,后果不堪设想,芸娣道:“先生最快的时间也要半炷香后赶到,怎地来早了?”
谢玑道:“丞相早知今夜他离开,府中必定生事,于是嘱托我照看。是我大意,只派几个手下盯梢,不曾想流民闹这般大。”
芸娣心想原来是阿兄的安排,声音不觉缓和,行礼谢道:“今夜若不是先生,桓府上下早已成为他人手下的踏脚石,我替他们向先生道谢,宫中可有消息?”
谢玑垂眸望她,“眼下儒学馆与道学馆的学子争吵不停,无法定夺,正往宫里去。”
芸娣起先疑惑此事与宫中局势有什幺关联,转念一想,灵犀倏地点透,这件事不仅不大,而且牵一发而动全身。
儒道两家素来竞争激烈,一家是前朝正统,一家时下盛行,背后实则是君主与世家的对决,两派争锋胜负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种局面下,令皇上想起桓琨极力筹建儒学馆一事。
世人皆知桓琨喜清谈道风,迎合世家心态,而他这般地位,又费力在建康修建多处儒学馆,遭人非议,何尝不是拥护至上的皇权。
一旦想到这层,皇上很难不回想南渡之初举步维艰,君臣之间和睦融洽,同心协力,桓琨更是献计出策,以身作则,主动学习吴语,与郡望联姻,给以高官厚禄,将南渡士族与流民安置在吴姓势力薄弱的边远地带,不过几年,奴客纵横,固吝山泽,为京口之蠹,打破吴地郡望独大的局面,乃至有今日蒸蒸日上的兴荣。
最后皇上会想,赤龙所做一切,是为江山社稷,亦是为他这个皇上。
赤龙二字,赤子之心难得。
由两派争锋到儒学馆再到往昔,一环扣一环,勾起皇上感慨草创之艰难,君臣之默契,皇上虽喜猜忌,但也宽仁重情,如何不开恩。
皇上虽难以掌兵权,但仍是一国之君,皇室威严仍在,发生这样大的事,七家家主进宫首先得到皇上的允准,虽说有点像走个过场,然而皇上倘若为桓氏说话,世家明面上也无可奈何。
一旦双方这场僵局开了裂缝,胜负就注定了。
此时宫中尚未有消息传来,芸娣只能耐心等候,她在屋中静坐,几乎一眼不眨,直到月娘提灯进屋,乍然见她怀里仍抱着都督的佩剑,尚未上鞘,剑尖还滴着血,是刚才谢玑的手下杀流民时,不小心溅到的。
月娘看得心惊,不由柔声安抚,劝小娘子放下来。
芸娣缓缓放下佩剑,等月娘离开后,芸娣又将剑拿起来,火光照在剑刃上,幽幽沾着残血,好似男人一双幽冷含讥的狭眼。
芸娣无由来地感觉到一阵冷意,然而就在刚才危难之际,她握住此剑时,一刹那滋生无限胆气。
若不是怀中抱有此剑,她难以安心,于是提近油灯,一点点擦拭剑刃,仿佛是心中曾荡起的波澜,是曾蒙满的灰尘,又只是流民加在这柄剑上的污血乱言,她一点点擦去,直到干净为止。
芸娣将佩剑重新挂在书房里时,正见小春急匆匆而来。
观她神色,芸娣心中发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