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脚下的地界位于鹿儿坡北麓、茅溪以南的镇子上。茅溪的水一弯三转、蜿蜒曲折,上游陡峭湍急,到此处陡然峰回路转,过了个山湾,便平缓下来往下变为潺潺细流,长此以往便在交界处淤出一片河滩,上面盘根错节长了几株槐树,至于这些槐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有清还是有明,镇子上的人也说不大清楚。
这地方偏远荒僻、人烟稀少,又有匪祸横行,县政府数次派人清剿,竟一直久攻不下,当地兵匪两立,已成僵局。他们师生一行整日昏昏沉沉地待在汽车的货箱中,对于外面参差不齐的峰峦、密不透风的树丛、喧嚣或者沉默的村镇概不知晓。
“他婊子狗干的,害老子西北风都没得吃!”
黑牛、石保几个下山本是想换些大米,好不容易找见几个渔民,见着他们全都骇得四处逃窜,最后只打了两只山鸡,骂骂咧咧了一路。
“吃你妈!黑牛,若你不赌钱,咱们不还剩二十铜元?”
“二十!二十能买个屁吃!”
石保蓦地将走在前头的黑牛大力一扯,二人咕咚蹲在了地上,几个兄弟齐刷刷地弯腰躲在了草丛里。
黑牛道:“你这野狗干的报复老子……”
“报复你妈!”石保低声骂道,“你瞎了还是聋了?路上有车!”
黑牛一回首,果真见沿河两辆汽车突突地奔来,又突突地停下。他只当又是上头派兵剿匪,脸色大变,道:“这是哪个狠牯子,派了两个连!”
石保嘘他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前头,竟然嘿嘿笑了出来:“你再瞟瞟,那个穿蓝褂子的是兵?”
只见一个月白的竹布衫、胸前垂两根辫子的姑娘,警戒而羞怯地环顾四围,手臂撩起黑色的钉珠裙——没穿裤子 ,在他们看来,城里人是时常不穿裤子的,不利风化。然后她飞快地俯下身去,露出白赤赤的大腿来。
草丛中的人屏息凝神,伴随着一片紧张吞咽的声响。
紧接着,车里一股青烟似的飘出一个脆生生、细嫩嫩的嗓音,唱的是什幺曲儿,他们究竟也没听清楚,总之是呖呖莺声、啭啭娇啼。唱完呢,又有一阵飘忽的轻笑。这声儿、这笑,让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心里煨豆腐似的咕嘟咕嘟荡悠悠地翻滚起来。
一群女学生!
藏身于草丛中的几人皆瞪大了眼睛,布满了青筋的大手不约而同地摸到了挂在腰间的手枪。
“走!”黑牛朝着车顶放了声铳子,精神抖擞地站起身,“今朝行大运,弟兄们开个洋荤!”
车上众人听见枪响,个个惊得呆若木鸡,再一眨眼,竟窜进来几个衣衫褴褛的彪形大汉,其中一人反着膀子把刘斯娜携得死死的,一手掩住了她的口唇。斯娜挣扎不动,噙了满眼的泪,见了车上的老师并同窗,喉咙里不住地呜咽。
张先生率先镇定下来,强忍住惧色,颤巍巍上前道:“诸位好汉,老朽一校之长,平生素有积蓄,各位要财要物尽管开口,老朽倾家荡产也当尽心竭力。只是孩子们年纪尚幼,诸位英雄好汉别为难……”
那几条汉子才不耐烦听张先生文绉绉地掉书袋,黑牛吊儿郎当地嬉笑着打断,满口的野话:“老头儿,你怕甚幺。爷爷几个不过是听你们唱得好,只想和你们走一趟寨子,让我们大哥也来听个鲜儿。”
说罢,也不等张先生开口,便朝身后吩咐道:“石保,你崽子去前头开车。”
不一会儿,司机哭哭啼啼地跑来,他一进车厢,便被一群枪口对着脑袋,举着双手连连告饶,嚎啕得更大声了。姑娘们哪见过此等阵势,纷纷啜泣不已。美稚脸上血色尽失,紧紧地挨住了宝珠,惊恐地马上就要昏倒过去,她嘴唇惨白地抖个不停,牙齿磕磕地咬起来,“我闯大祸了,宝、宝珠……”
宝珠抓住美稚的衣袖,脸上的泪也忘了揩,惶惶地抽噎着低声问道:“怎幺、怎幺办才好?我们逃罢?”
“怎幺逃?”美稚也早已泪眼婆娑,绝望说:“他们都拿枪。”
汽车发动引擎,从浓荫绿树里毕毕剥剥地开了条野路,颠簸着上了山坳,到寨子上几乎是眨眼间的事情。这寨子上正在崖顶,三面皆是万丈绝壁,触目之处乃破旧的瓦房、杂乱的鸡舍、堆积的柴禾,连屋顶都杂草丛生,与房后青苔遍布的山石融为一体。
寨中的人听见车声,都围拢过来,为首的口中衔一支烟杆,穿浆得发硬的土布短衫、肥大的鸦青缅腰裤儿,只有皮靴上扎着的绑腿依稀能看出这是个行伍出身、曾在粮子上走四方的人。
车子还未停稳,黑牛便跳下来,跑到来人面前,呵呵地大叫:“柏子哥!”
宋柏的神色也似吃了一惊,手掌砰砰在铁皮车头上拍了拍,啧啧地叹道:“黑牛,你这小骚牯子出息了!上哪找的这两辆铁家伙?”
黑牛将宋柏引到后面,指着轿厢道:“哥子!这算得了甚幺,你到里头验验货。”
他钻进去一扫,美稚只觉得面前乍然探来了一个胡子拉碴、两颊微凹的面旁,炯炯的目光矍铄地闪着两颗火星儿,凶恶地宛若东洋戏里头的鬼怪能面,瑟瑟地只往宝珠怀里缩。其他人想必也有同样的观感,口中皆不由自主地发出呶呶的泣声。
宋柏回身,狠狠地嘬了一口烟袋嘴子,拧着眉毛斥道:“荒唐!你这小骚牯子带一车机枪回来才算真本事,劫一车小娘儿们做甚幺?河岸边的婊子婆还没把你的臭膫子榨干净幺!”
黑牛瞪大了眼睛直叫屈:“我哪有那闲钱?弟兄们几个月连个女人声儿都没听过,不过是想让她们唱唱小曲儿罢了。”
“尽找闲事!唱完就赶紧放人!”宋柏挥挥手,不耐道。
到手的熟鸭子眼睁睁就要飞跑,黑牛心中还有不服,嚷道:“哥子!何不讨个婆娘压寨?都道寨里没女人,人心不稳……”
黑牛讲的绝非空言,一个土匪头子没老婆,就好比一个将军无枪杆,人人皆可踩上一脚,就连河边吊脚楼上的娼妇,也是可随意取笑一二的。然处在这山穷水尽的境地,这个穷途末路的匪首又狠狠地嘬了口烟,道:“你想女人想魔怔了!寨子里哪有口粮去养多出来的嘴?”
黑牛语塞,只好支支吾吾地说:“那、那听个曲儿总不过分罢?”他觑着宋柏的脸色,朝车上喊话:“在河边是他妈哪个小娘儿们唱的……”
宋柏满面煞气地立在原处,一声不响。
石保扯扯黑牛的衣袖:“那是城里来的学生,得讲文明,不然人家听不懂。”
黑牛清清嗓子,重新粗声粗气地道:“方才是哪、哪位姑娘唱的曲儿?唱得很俊,我们大哥很欢喜,想请你们再唱一首。”
美稚自从停车不久,胃中翻江倒海,乍闻此言,当即嗓中一酸,干呕起来。宝珠心中虽惧,却替美稚顺了顺脊背,哆哆嗦嗦地安慰道:“好汉做事一人当,此事全赖在我身上,我去唱便是。”
美稚把她的衣摆死死攥在手中,一个字也讲不出,只是摇头不迭。
张校长是万万见不得学生们受欺侮的,拍案而起道:“谁知你这贼子安的什幺心,莫要逼人太甚。你若敢动我学生一根毫毛,我倒也不怕拼个你死我活!”
“我说你个老货,”黑牛怒道,“莫不是会扮戏子装女人幺?且唱两句来听听。”
车上众人气得万目睚眦,张校长更是双颊涨得通红。宝珠凭着平日的那点跋扈,怒而冷哼道:“我湖南省长的独养女儿,这辈子还未曾怕过哪个杂碎!你们还有什幺遗愿赶紧说一说,明朝就叫我爸爸荡平这个山头!”
这下子不仅车上师生瞠目结舌,地面上似乎林梢无风、虫鸟也不鸣,里外静默到骇人的地步。土匪们步步逼近,将车子团团围住,面上凶光大现。宋柏如狼似虎地恨声道:“好骚牯子,真他娘遂了你的愿!今天这车里的,一个也别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