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夕洱(1)
起风了,空中走一层沙,狂暴麋聚成黑云,遮住太阳,顷刻天际血红,暮色疾疾收尾,云卷起来还是云,一层层堆叠,再坍塌,光便消失了,只剩影。
我如拖一具残身,两眼灼烧而望向茫茫,心魂惊乱而永不安宁,靠在手术等候室的墙角,连呼吸都困难,难以想象如果白夕白因失血过多而死掉,那便是一尸两命,我……
我将是杀死亲生妹妹的凶手。
脑中一轰,嗡嗡鸣鸣,唇焦舌干,我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煎熬,转身冲向旁边的窗户,爬上窗台就要往下跳,后有人强行把我拽倒在地,后头勺磕得直发晕,眼前发黑,四肢无力,我呼叫,嘶喊,喉咙里却一声都发不出,只觉有人掐住我的人中,这才听见由远至近的声音:“姐,姐,你好点了没?”
我眨眨眼,这才看清眼前的人是沈康,一头栽到他怀里,哭也哭不出,只堪堪哼着:“她要是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姐,你冷静点,你冷静点!小白不会有事的……”
他坚实的臂弯圈住我的后背,手掌一遍遍抚我,帮我顺过来一口气,我揪着胸口闭上眼,眼泪簌簌,这才感觉到了疼,钻心的疼,持续不断,从脑颅中央炸开四散百骸,全身神经震震荡荡,细浪推着巨涛,一波波袭来,猝不及防……那些刻薄恶毒的话啊,一个个字,我怎幺说得出口,如果时间倒流,我要狠狠抽自己一巴掌,我恨啊恨,怎幺能那幺恶毒地对我的亲妹妹,好像魔鬼附身般露出人性最卑劣的獠牙,朝亲人奔去撕咬,结果反噬,我也被自己撕成了碎片。
“姐,姐,你听我说,这跟你无关,这是我的错,我不该为了工作抛弃她……我应该带小白去医院的……”
沈康此刻还在说这些无力的话试图让我好受一点,可我不觉得好受反而觉得翻江倒海的恶心,倒气逆流,我干呕一声,全身不禁打了个冷颤。
“我给你倒点水。”沈康觉察出我的异常,把我按在原座,起身去饮水机打水,我这才发现没了他的支撑,我整个人都像一滩烂泥,软瘫在长凳上,连坐也坐不起来。
白夕白在手术中几个红字在眼前的大屏幕上来回滚动,此刻整个横过来,半光昭昭映我眼,我一动不动地盯着“白夕白”三个字。
她姓白,我也姓白,我们是姐妹,是最亲最爱的同蒂生,血肉相连,她流的也是我的血,她腹中的胎也是我的胎。
我闭上眼,到处都是那坨肉乎乎的红东西——应是个十几寸的胎,有头有眼有轮廓,腐白的皮肤凝着污垢,鲜亮的微细血管和心脏,不动也不叫,搅碎了,扭曲畸形的一块块骨头连着肉……
“沈康!”
熟悉的声音,我猛地睁开眼,陆绍礼正从走廊那一头奔来,沈康站在那里,自然被他第一个看到,陆绍礼大概是得了消息刚跑回来的,连旅行包都没放回去,衬衫汗涔涔,整个人看起来疲惫不堪,憔悴焦灼。
“哦姐夫,小白出血了,但现在应该脱离了危险,还在手术,产科主任都在里面,只是还不知道孩子的情况。”
陆绍礼这时的目光已经定在我身上,眉头紧皱,眼神一冽,直接大步跨到我跟前,一伸手,把我从椅子上提起来,我头晕目眩,膝盖发软,半跪在地上,垂着眼睛不敢瞧他的眼睛,只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你想杀她……杀掉那个孩子……”陆绍礼的声音很轻,但“杀”这个字浮在我耳边久久不散。
我摇头。
他擡起手,我来不及躲,一阵风扫来,脸颊被挨了一下,燎燎地疼,眼前金星乱冒,我猜他还是想再打我的,可却被沈康一把揪了开去:“姐夫,你干什幺!”
“你给我滚。”
“你发什幺疯,这是意外,姐也受了伤……”
“怎幺她拉着小白就出事?拉着你出去玩就没事?!”
“我都说了这是意外!”
“去你妈的意外!你再不滚开我就揍你!”
“你揍我可以,但是打女人就是不行!”
二人纠缠到一起,水杯滚倒地上,水泼了一地,所有人都朝这边看过来,护士闻声走过来训斥:“哎,你们在这干什幺呢,这是医院!”
我看见有保安往这边走,忙扑过去拽住沈康:“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们。”
沈康作罢,陆绍礼也从地上爬起来,愤恨转过身,走到护士那边问情况。
“我送你回去休息吧,这里太乱了……”沈康盯着我的脸看,我不知道那半边脸是不是肿起来,可也顾不上了:“我不走,我要等她。”
沈康执不过我,回头看陆绍礼没得到什幺消息又折回座位上,大概怕他再来打我,又说:“那我们出去抽根烟去。”
我再次摇头,他无语,只好把我抱在怀里:“不管结果怎样,姐,你得记住,这个事跟你无关……”
他像是知道点什幺似的,尽力慰我宽心,我也不想再多说了,等保安过来询问时,我们只好都佯装冷静,好生道歉,各回各座,在沉默中等待手术的最后结果。
陆绍礼一个人坐在前排,耷拉个脑袋,弓着背,肩瘫下去,人也挫了一截,像个早知天命的老头——
我想起他曾跟我诉述他母亲因生他大出血的往事,还有香港的夏夜,那个成型死胎被人取出搅碎……他牢牢抱住我,眼泪流进我的脖子里,一遍遍说:“这就是我的命,夕洱,这是我的命,是我连累了你。”
春光挟胆,情祸取心,一念不甘,无子送终。
他跟我说,这是他的偈语,他的命。
“汐洱,我这辈子算是受诅咒了。”
他摊开掌心,纹线密而交错弯曲,如同庞杂迷宫,各条走不到出口,我同他十指相扣,紧紧握住,什幺也没说,我以为这就够了。
然而现在,我知我和他完了,彻底完了,不管这孩子能不能保住,我们都无法再回到过去了,那个掌心的纹路在我脸上蔓延成皱。
他有不甘,我也有。
手术时间很长,直到晚上人才被推出来,医生要求房内只能一次性逗留一个人,我便要求先进去看看白夕白。
她应该是从麻药里刚苏醒,眼神混沌迷茫,因她暂时不能喝水进食,我便只能走过去坐到她身边,安静看她。
好半天,她才意识到身边有个人,头慢慢转过来,目光聚焦,我忍不住鼻子又酸,使劲儿吸气,拼命压抑所有要涌上来的眼泪。
她轻轻哼了一声,
我忙回答:“嗯,你放心吧,孩子保住了,只是有点虚弱,还在保温箱观察。”
她喉咙动了动,我又补充一句:“是个女孩。”
不知怎幺,说完这句我的眼泪就再也不听话地决堤了,可我实在不想发出啜泣声影响她的休息,也不想让她看我如此狼狈,只好低头捂住嘴,再从手心里发出闷声:“我今天才知道,这个孩子是你为我而生的……对不起,白夕白,对不起……”
白夕白动了动嘴唇,还是一句话没说。
“你爱我,我知道,但我万万没想到是那样一种爱,我不配……白夕白,我不配。”
我说不下去了,呜咽止不住从指缝泄露,眼泪浸湿了我整个脸庞,体内像有个悲伤的闸打开,脏腑心胃全都从里面涌出来,挖空了胆腹一般难受。
“阿姐……”
半晌,她才发出虚弱之音,我擡起头看她,她正努力朝我笑,睫毛湿亮,目光柔软,面貌沧桑又稚嫩,像一切初为人母的女人,艰难过了一道情爱劫,从痛里来又走向人生另一个疼痛里去,同我无关,我亦不解,但她怎样都好看,声音如水,似说,也似未说。
可能说了一声道歉也可能说了一次谢谢,但好像也都不再重要,我呆呆地看着她,大朵眼泪凉在脸上,听她像念经一样低语——那样的爱也会产生同样能量的恨,咱俩就是在各自的世界里太孤独,孤独当前,爱也都是借口。
阿姐,你听,好像谁在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