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影

有人对着她的睫毛呼气,她便想翻身躲开,却听见女人的轻笑。

她说:“这孩子,和你一点都不像……该说是是祸是福呢?”

身边的人拨开她的头发:

“是啊,所以她不会被——”

闻霖睁开眼睛。

理所当然的,没有人。

身下是她不熟悉却安稳的床。

她注视天花板。

一盏普通日光灯对上她的视线。

四周的陈设堪称朴素,木制书架有几道清晰反光的划痕,仿佛置身于家庭公寓,而非积淀百年的宅院。奇怪的是,倒有几分似曾相识的意味。

像是深知她追求“不变”的人,刻意准备的礼物。

她擡起手,转了转腕关节,只有隐秘的不适感能让她确信——这是现实。

因为童年的梦魇,闻霖在醒来的一瞬,总是会陷入惘然。

她缺乏实感,是虚无的空壳。

压抑欲望,不提要求,被人忽略,她才能被允许存在。

这是她常年依赖的活法。

什幺都没有,自然无法给予任何人。

她起身,看了一眼电子钟,日期若隐若现。

周三上午,十一时。

工作日,今天干脆去见金卉一面吧。

桌上放着她的手机,书架整理地排列着她在琴房闲来无事时翻阅的书。

“金卉,你今天在哪里工作?”

好友很快发来回复:“市中心的与一画廊。”

“下午两点见。”

闻霖打开造型古旧的衣柜。

一半挂满了男人的衣服,一半是她的家当。

她回过头,床上也摆着两个枕头。

一半是深蓝,一半是浅蓝。

一只毛色暗沉的小熊布偶睡在枕隙之中。

画廊坐落在楼群之中,外观是一幢梧桐盖顶的红砖洋房,正对着狭窄的马路。

前台是个艺术生模样的女接待,一束头发挑染成浓郁的墨绿,看不出具体的年龄。

“抱歉,今天下午与一画廊已停止对公众开放。请问有预约吗?”

“我找金卉。”

“啊……她正在与另一位访客谈话。请稍等,我打电话为您确认一下。”

另一位访客?

阶梯上响起一段高跟鞋急促的步音,金卉几乎是小跑过来搂紧了闻霖。

“啊,闻霖!欢迎回来!”

她还是老样子爱折腾自己的头发,这次完全是墨绿色,编成麻花辫,画着与五官相得益彰的小烟熏。

“金卉……我、我要不能呼吸了……”

“抱歉抱歉,我太高兴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松开了一些。

闻霖不好挣开她,只好就着好友的怀抱打量环境。

一双牛津红色的罗浮鞋。

西服套装。

斜杆领带。

“……咳咳。”

竭力隐藏惊讶、佯装不动声色的脸。

闻霖的记忆里,他几度都是这副模样,似乎背负了太多让他无法顺利呼吸的秘密,不得不长大似的。

——殷随之。

“你们两个,怎幺……”

“他很想见你哦,你不喜欢就无视他好了,”金卉附耳道,“我主要是想把我的女朋友介绍给你。”

“……女朋友?”

金卉招呼前台的人过来,闻霖才意识到墨绿的意义。

“我和小影马上要去加拿大登记。”

她亲昵地贴着小影的脸颊,后者眨了眨眼睛,似乎已经非常习惯。

“金卉……你怎幺见到谁都要介绍一番。”

殷随之叹了口气。

“有什幺不好的,就是想公之于众,才会请小影到画廊来工作。”

“好了好了,怎幺能把好久不见的老朋友晾到一边?”

小影朝闻霖露出歉意的目光。

“没什幺,我没关系的。你们都是……艺术这一行的?”

金卉摇摇头:

“我们遇见的时候,我还没决定要学艺术,但小影……当时在我学校做讲师啦。你知道的,我家是干艺术品交易这行的,拍卖什幺的,后来时常撞见,不知不觉就熟悉啦。”

“洛影,志向姑且是艺术家,经常耳闻你,今后请多关照。”

对方贴切地微笑,伸出手。

她长着一双属于巡回犬的黑眼睛,透出很好相与的气息。

于是,闻霖握了一下。

那只手上有几个厚硬的茧。

“我是闻霖,你好。”

“啊……你就是那位闻景砚——”

父亲的名字。

那个几乎要被她遗落在脑后的人。

闻霖触电般地擡头,却发现洛影依旧维持着笑容。

她的眉梢弯且极细,眼下描摹着眼线,出奇地像是上世纪的靓丽港女。

闻霖只觉与过去本身四目相对。

金卉的声音从稍远的地方传来:“怎幺了!不来里面参观一下吗?”

好像刚才听到只是错觉。她也扯了扯嘴角,做出完美的笑容。

“我也是,洛影小姐,请多关注。”

画廊的展示长廊两侧挂满了画布尺寸不一的作品。

闻霖潦草地看着,偶尔回应金卉。

金卉则热心地做着解说。见闻霖提不起兴致,她倒也不气馁。

殷随之十分应景地和她聊起了二十世纪中叶的新艺术运动。

倒是能说,闻霖想。

行至一处空置的展厅,她不由驻足落地窗前。

外面是洋房连带的院子,架上攀附着紫藤花,设有长椅,墙面盛放着不知名的野花。

金卉问:

“你钟意这里的景色?”

“啊,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说不定呢?这家画廊……其实是你哥哥卖给我家的。看这个小院子,也许你小时候玩耍的地方,想想还挺浪漫的,夏天的时候,这里园景的颜色真是一绝。”

“等等,闻家涉猎了艺术品吗?据我所知,老爷子很讨厌……”

“详细的我也不清楚,但是,也许是你其他家人的?”

“……我和父亲不熟。”

闻景砚,雕塑艺术家,在闻霖儿时去世。不过,她从未接触过父亲的作品,老爷子认为那是“不成器”,像病毒一样对这方面的信息赶尽杀绝。

现在闻家大宅,也的确只保留了最低程度的装饰藏品。

金卉知道这件事,便缄口不言。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那带去你看看洛影的画?其实,今天殷随之是为了那幅画来的。”

“是想买的吗?”

殷随之点了点头:“算……是吧。也有画廊归属权的问题。我妈妈曾经是这里的投资人。”

“令堂?”

殷随之的母亲陈玺是舞台演员。

这是闻霖唯一有所记忆的事实。

在音乐剧风靡这座城市时,也堪称小有名气。

在小学的音乐课堂上,大家一起观看了录影,调笑着“那是殷随之的妈妈”“签名,给我们签名”。

当时她还搞不懂,为什幺活脱脱是个小大人的殷随之,却对她沉不住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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