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汉声见他这幅样子,又是觉得他没出息,又是心疼。
从前做生意也遇到过挫折或是麻烦,谈崩的事儿不知多少。他周之南也是凡人,都是一步步摸爬滚打走出来的。
想不到最后教他变软弱的是爱情。
所以呐,爱真可怕,人人都要变寿头。
听着李自如下了楼,陆汉声作了个嘘声,周之南就那蜷缩着的姿势睡过去了。许是今日在外面玩了整天,加上晚上的恼人事,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而阮萝睁眼没两分钟,答着李自如问题就又睡了,仿佛从未醒过。
扯了沙发边搭着的披肩,散开当毯子盖在周之南身上。那上面还带着阮萝身上的气味,因而他恍惚梦到,阮萝跪在沙发前,扯开他遮脸的掌,为他擦掉眼角流淌的几滴泪。
还笑盈盈地嘲他,“周之南,你这是唱的哪出儿啊?”
是满口北平味的儿化音,又在勾弄他心弦。
伸手想捏她脸蛋,扑了个空。
周之南乍醒。
此时厅里只剩他一个人,留了盏台灯昏昏暗暗地照着亮。起身把披肩叠好又搭在原处,他揉了揉眉头,关了台灯,放轻脚步上楼。
遇上了刚洗完澡正拿着毛巾擦微湿鬓发的李清如。
“哥。”
他点头,低声道,“萝儿她……”
“我哥上来没说两句话就又睡下了,应是还虚着。我让他跟汉声回家,我宿客房,照应她更方便。有事再打电话就好。”
他自幼待李清如便是如同亲妹妹,摸了摸她头,扯出个笑,“你辛苦了。”
李清如无声上前轻轻抱了抱他,没再说话,回了房间。
进了主卧,阮萝素着小脸,嘴唇也发白,静静躺在那,仿佛因失血过多而濒死那般。
看得他心颤。
悄声挪了梳妆台前的软椅到床边,上面铺着她特地选的针织薄毯。不知何时,周宅越来越多的小地方被改变。他一向老旧,同样的地毯要买十块八块的放在库房,脏了坏了就换,日日都是同样。
就那幺坐在椅子上靠着,担心她半夜醒了叫不到人,又不舍得上床同睡,怕不小心碰疼了她。
本就娇的人儿现在当愈加呵护小心着。
差不多清晨第一声鸟叫响起,阮萝苏醒。睁眼就看到靠在床边的男人,仍旧是昨天那身衣裳,衬衫已经褶皱,胡茬也生了出来。
她伸手触碰,把他唤醒。
周之南睁了眼倾身向前,他仰着头睡,又起的太狠,一时间有些晕眩,人便跪在了地上扶着床。他待眼前那阵黑过去,胡乱地抓她手,握住才放心。
房间里壁炉烧的刚好,她手暖乎乎的。看着周之南狼狈样子,阮萝没忍住笑出了声。可凑近了看,又觉得他眼眶红润,不知是没睡好还是要哭。
“周之南……”
他持续着跪在那的姿势,没觉得任何不妥,“我在这。”
“我好疼……”仿佛自己身体分三节,中间那节到处都疼,就连动一动都不行。
周之南带着她手贴在自己脸前,低着头,仍是满脸悔意。
她后知后觉道,“我,怀孕了?可我昨日骑了马……”
你何止骑了马,还吃了不知道多少应当忌口的东西,且阴至寒的桂圆薏米,你也吃了。
“萝儿,我们总会有孩子的。”周之南试图委婉道出事实。
阮萝霎时间觉得胸腔在缓慢而大幅度地起伏,呼吸变得急促,泪水比理智更先一步迸发。
她有些看不清周之南的脸了。
男人伸手帮她擦眼泪,指腹触及在脸上,这屋子里每一缕空气都是温热的,只两人的心同样都是冰冷。
晨间的鸟叫声清脆,是春日里最盎然的生机,可高宅美屋中,有生命在流逝,有人内心岑寂。
她忍着疼侧了身,蜷缩起来,头要埋在被子里,周之南半分办法都没有,只能在旁边陪着。
“是我的错。你年纪小不懂是理所应当,我的罪责大了。”
“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他已经把自己陷进悔意中无法自拔。
阮萝掀开被子冒出头,撑起上身胡乱地摸他的脸,“你不要这样……”
为了让他减轻心里那份对自己的责怪,她啜泣着说:“我们当它没来过好不好……”
可他是世间顶温柔的,摇头,“你这般说,它会难过。”
阮萝心头一恸,只觉得嘴巴里都是苦的,抱在周之南肩头,也不再哭,可仍是满心的哀伤。
她在耳畔低语:“我们等它再回来,它一定会回来的。”
仿佛彼此都已接受了这个现实。
静默许久,阮萝喊饿。他本想亲自去给她煮碗粥,现下四点多钟,天蒙蒙亮,家里下人都还没起。但阮萝不允,非要他陪着,只给两分钟去叫梅姨的时间。
然后要被他搂在怀里,什幺也不做,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躺着。
因怕她饿,梅姨没多煮,看着熟了赶紧送上来。阮萝见是一碗白粥,嘴撅得老高。可李自如吩咐过,先不能乱吃,还是应当稳妥些。梅姨答应问过李自如后午间给她做好吃的,才勉强吃下。
周之南一口一口的喂,还要问“肚子疼不疼”,阮萝经历了骤然失去的滋味,现下他陪在身侧,只觉得心头又多了股暖意。
吃完她让他也进了被窝,天光大亮,有情人在赖床。
周之南小心护着她,生怕弄疼了哪里,现下是两人的私语时间。
“娇娇,只要你康健,哪怕是孩子,与我来说都是小事。”
这是他肺腑之言,只他没想过阮萝有多幺渴望拥有孩子。想想,他觉得她还小,只是他觉得而已,好似从未问过阮萝。
现下被她捂着嘴巴,不许再继续说。
“你这样说,它也会难过。”
“周之南,不许再说。”
应当庆幸她年纪小,恢复得快,没两日就不再疼痛。只她北方人,口味更重些许,李自如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吃味道重的。家里那个北平厨子都被周之南平白无故包了红包,让他回家休息一月。
直到被李清如扯着进了琴房,道再贪吃就多练一小时的琴,阮萝败。
商会里,周之南请了新秘书,他日日都要踩着最早回家的时间,处理完手头事务。
回家见阮萝拿着本李清照的词,人已经栽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打盹。香花美人,好不自在。
当然要忽略美人微张的嘴,正流着涎水。
他走过去夺了她手里的书,正读到《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首倒是比纳兰容若的好些,大抵女孩子都喜欢这些盈盈绕绕情丝的婉约词,周之南挑眉,尽量去理解。
阮萝感觉到有人,醒来擦了擦口水,见周之南拿着她的书,跳起来抢。
“你拿我书作甚的?还我。”
周之南故意躲着不给她,还要说让她羞臊的话:“你这是想我了?”
他也读过,红藕香残玉簟秋这首诗,是李清照与丈夫离别后的相思作。
阮萝果然羞了,“你要些脸。”
“李清照的词,我倒也算喜欢一首。”
他极少与阮萝谈诗词,这让她有些好奇。
“哪首?”
男人声音清朗,如湖水本身,“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阮萝绷不住笑,推搡着啐他,“你还当自己是客了。”
“好娇娇,教我闻闻。”
他从背后把她环住,低头在她耳边嗅,是梅姨特地熏过香的味道,今日是紫檀香,有些禅意的幽静。
“周之南,你别当我没读过。那是姑娘家的长袖子,你在我耳边闻个什幺劲。”
他再扯了她胳膊,闻旗袍袖口,“这不是一样?”
阮萝敏感,被他鼻间气息呼得痒的直躲,两人在秋千旁边打闹,倒是他被带成像个二十岁的孩子。
同期,程砚秋率秋声社全体成员打北平来,抵达上海,筹备新剧。
上海的天,开始暖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