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花(十)

公寓里,佣人把窗帘拉得死死的,只开了盏昏暗的小灯。汪楚徽靠在皮制的贵妃椅上,旁边柜子上的留声机似乎有些坏了,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刺耳又难听。她左手端着红酒杯,闭眼品尝刚送到的红酒,丝毫不在意坏掉的歌声,看上去反倒十分享受。此时,佣人推开房门,端来一碟点心。

汪楚徽听到动静,双眼朦胧的看着佣人问:“来了幺?”

“机关长说他晚上来。”

见时间还早,汪楚徽干脆洗了个澡。浴缸旁点了野尻之前送她的香,烟雾缭绕中,她的脸被水汽蒸得通红。

野尻比约定的时间迟了半个钟头,到达公寓时,佣人已在门口等候多时。野尻的车停在汪楚徽公寓门前,佣人见车停了,忙慌慌地去拉车门,门里伸出一只肥硕的大手,每一节关节处都堆满油腻的肉。佣人伸手扶住那只手,从里面牵出个西装革履大腹便便的男人。男人圆润的鼻上架着副金丝眼镜,镜片里的一双眼睛被耷拉下来的眼皮遮盖住,只留出一条小小的缝,里面蕴藏着冷漠和虚伪的礼貌。

野尻问道:“汪小姐在哪里?”

佣人弯腰回答:“汪小姐已经在屋内恭候多时了。”

野尻熟门熟路的走进公寓,看见眼前的景象不由得呆了呆。大厅里奢华大气的皮沙发撤掉,换来软垫子和木桌放在新做的榻榻米上。角落里放了几只昂贵的花瓶,瓶内插着淡粉色樱花,屋内的景象一览无遗。

正对着野尻的是一扇日式屏风,屏风后面有个人,那人席地而坐,单单只是个身影,就能让人感觉到那一定是位气质出众超凡脱俗的美人。美人缓缓起身,迈着小碎步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一张曾把野尻迷得死去活来的倾世容颜,此刻换了个模样再次出现。

她擡眼看向野尻,同野尻对视,耳边响起轻柔的音乐。野尻笑得脸颊上的两坨肥颤颤的肉,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架推得老高,他用蹩脚油腻的中文夸赞道:“汪小姐真美。”

汪楚徽双手拿着两把折扇,鲜红的扇面在空中舞动,像跳跃的两团烈火,熊熊燃烧;又像两朵妖冶盛开的玫瑰,芬香四溢。脸上不知道涂了些什幺东西,雪白雪白的,就连露出的修长脖颈也是厚厚的白色,浓密的黑发梳成日式发髻,发髻旁侧插着一支鹅黄色的簪子,簪子上的铃铛跟着叮当作响。

和服是用藕荷色的缩缅制作而成,上面点着白色的花,是她专门请绣娘一针一针用独特的手法绣出来的,栩栩如生。小花们不争不抢,随意又安静的用自己淡雅的白,装饰调和汪楚徽的艳。

曲子响到高潮处,一片片樱花随风徐徐飘下,落英缤纷间,有一个穿着藕荷色和服的姑娘,低头浅笑,明艳动人。

汪楚徽梨涡微现,看似不经意地触碰野尻的手,野尻仿佛被电流游走了全身了,控制不住地要去牵住那双手。汪楚徽用余光瞥见这一幕,不动声色地将手抽走,又人畜无害的冲野尻一笑。

一曲作罢。汪楚徽烈焰的红唇微微张开,用小巧玲珑的贝齿咬住下唇,眯眼看着野尻,像只慵懒性感的猫,用它最柔软的身段诱敌深入。她走到野尻面前,跪着坐下,伸出白皙纤细的手,端起刚刚野尻喝过的茶杯,抿了一口,杯沿上留下亲吻过的印记。汪楚徽将有印记的一边调到野尻面前,举到他的嘴边,衣袖落下,光洁的手腕散发出迷人的香味。野尻就着汪楚徽手中的茶杯喝了口茶,然后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吻住双唇。

茶杯打翻在地,茶水沿着榻榻米的缝隙流走,茶叶留在原处,不经意间沾在凌乱的衣服上,茶渍晕染了华服……

之后,汪楚徽顺利入住野尻家,从此整个上海滩都知道,那个叫汪楚徽的电影女明星是野尻的人,是日本人的人。

她再也不是上海的骄傲,拍的电影也不再有人看,人们提起她,总是用‘那个汉奸’、‘不要脸的女人’来代替。好像说了她的名字,也会污染自己的嘴巴一样。

“够了!”简烨忍无可忍,“不论你说再多,我也不会加入你们。”

莫怀卿见他怒气冲天,便没再打扰,只是说道:“也许看了这封信,您将会改变主意。”

莫怀卿正欲起身离开,就被简烨叫住:“等等,我有件事想问你。”

“什幺事?”

“汪楚徽为什幺自杀?是因为我发现了你们的秘密吗?”

莫怀卿摇了摇头:“与你无关,这是我们和组织商讨后的决定。”

简烨觉得荒谬:“你们的组织就这样让手下的人去送死?”

莫怀卿听到这话突然严肃起来,他很不喜欢别人诽谤他的信仰,正色道:“简先生,你不懂,野尻已经怀疑到了阿楚的头上,为了不让这些年的努力付诸东流,她只能以死来保护那些潜伏在暗处的弟兄们。”

“那你呢?”简烨问,“她选择殉国的时候,你在做什幺?为什幺没有阻止她。”

“谁都没权力阻止爱国者赴死,你我都不能。”

“可是她爱你,如果你开口留她,她不一定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简烨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然有一天会因为小情小爱而和别人起了争执。

“……”莫怀卿的神色暗了暗,随即又坚毅起来,“我也爱她,但不代表我就会阻止她。因为如果有需要的话,我也会做出和阿楚一样的选择。”

简烨愣住了,看着莫怀卿走到门口,站了两秒,又对自己说道:“简先生如果觉得阿楚会因为我和她的爱情,而放弃大义,也未免太小瞧她了。阿楚本说你是个有骨气的人,现在看来是她看走眼了。”

莫怀卿走后,简烨失神落魄了好一会儿才打开信封,信纸上的字娟秀灵动,不难想象执笔者是位温柔内敛的女子。

简烨先生:

当您收到这封信时,我已经告别人世了。首先我想要说:对不起,我骗了您。但我知道,以简先生的聪明才智,不久后便会知道真相,故此提前写下这封信。

我这一生背负了太多的责任与骂名,虽有苦楚,但不悔不怨。我相信本可以逃离一切,但依旧选择回国的简先生,一定能够理解我的心情。

野尻不是沉迷女色的昏庸之辈,他玩弄权术,城府深沉,心狠手辣,所以早就怀疑有内鬼,手下的人也一早开始调查。如今他一死,我也时日不多了。为了保证不会泄露更多机密,也为了掩护那些依旧奋斗在暗处的同胞们,我唯有一死。临死前,我厚着脸皮恳求,请您不要说出这一切。如果可以,也希望您能加入到抗日中来,我坚信,有您的帮助,我们会更早取得胜利。

汪楚徽

简烨擡头看了看天,今天的天,和汪楚徽死的那天一样,红得仿佛能滴出血来。他得出门了,也不知道现在去追莫怀卿,还来不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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