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少女们的午餐会

自打那天布莱雅撂下那句令人惊讶不已的台词后，赫蒂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隔三差五，她就会收到大量来自弗洛森王国的特产。花瓣如琉璃般透明的雪莲花；根须纤长的百年山参；流光溢彩的各色矿物宝石……对方似乎把通商贸易单上的每样货物都挨个送了个遍。父亲和母亲起初以为这是来自北国某种特殊贸易方式，但很快他们就发现并非如此：那公爵家运来的每样东西都白纸黑字地写着“献给亲爱的赫蒂”，很明显都是送给赫蒂个人的礼物。

“要不是对方是个女孩，我简直要以为她是在追求你了！”那天与家人共进晚餐时，她的母亲玛丽埃拉掩着红唇，咯咯地笑个不停。赫蒂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解释说两人只是朋友而已。听了她这话，玛丽埃拉再一次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我很高兴听到你说你们成为了朋友。尽量和她搞好关系，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只是……也不要掉以轻心，我们依旧不知道那位北国公爵为什幺突然之间决定和我国通商。”

不，对不起，母亲大人……其实我知道原因。赫蒂望着母亲微笑的侧脸，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

对方是应了布莱亚小姐想见她的要求才决定和本国通商……这种理由，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自然，布莱亚小姐是为了报恩才会对她这幺好……这种秘密也完全无法说出口。实在太过惊人，就算说出来也根本没人会相信吧。

她回想起红发少女意气风发的身影和她展露笑容的脸庞，不自觉地泄露出了一丝浅笑。布莱亚就像是一缕灿烂的阳光，猝不及防地洒进她金色囚笼的间隙，将她死水般平淡无趣的生活镀上了一层金边。赫蒂无法踏出家门一步，布莱亚便频频来访，开始是一周来一次，到后来三天来一次，直到现在，几乎是天天都来见她。

每次她来都带着各式各样的礼物，杂七杂八地往管家和女仆的方向一堆，便一刻也不耽误地向赫蒂迎面走来。见了面的第一句话基本上都是：

“身体咋样了？”

赫蒂便也习惯性地回答：“好多了，多亏了布莱亚小姐。”

这时候布莱亚就会脸色稍缓，问出第二句话来：“给你的东西都吃了没有？”

赫蒂也总是乖巧地回答说吃了。布莱亚似乎松了口气，一边握着她的双手来回摩挲，末了不发一语，神色黯然。赫蒂一度以为她会什幺奇妙的医术，但对方既没有释放魔法也没有念出咒语，这个可能性又被她渐渐否定了。

她拿来的东西能吃的赫蒂都吃了，能戴在身上的也都戴了，只为了不辜负她的一番心意。女仆和执事们担心她，不让她乱吃东西，赫蒂就背地里偷偷地吃。雪莲的花瓣冰凉，山参的参须苦涩，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吃下去了。因为她知道，布莱亚是认真的，她是真的想要报恩。

虽然赫蒂并不需要她的报恩，她只想有个朋友。

话说回来，若是布莱亚放弃了报恩的这个念头，也就不会再当她的朋友了——等等，她们现在能算是朋友吗？赫蒂不知道，毕竟她从没有交过朋友。

不过，现在这样就已经足够了。怀着半分不安、半分期待的心情，今天的赫蒂也坐在庭院洁白的靠椅中期待着布莱亚的到来。

与此同时，城市北部的某座新修建好的华贵宅邸之中，一位红衣红发的少女正阴沉着一张美丽的脸孔，精心涂好红色甲油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用力地砸在了她面前的石质圆桌上。

“可恶！为什幺……为什幺全都没效果！！！”

桌面碎裂成了无数洁白的碎块，原先摆放在桌上的几样魔法道具也随之散落一地。

可以疗愈大部分旧伤的千年山参；能解百毒的天山雪莲；大幅增强暗属性抗性的大天使尾羽……她能想到的能搞到的全部魔药与道具，竟都对于赫蒂的病症毫无用处。那位少女单薄的身子早已千疮百孔，任何灵药都起不了作用。明明不是什幺疑难绝症，但这种毫无缘由想虚弱却更让人无从下手。

究竟是经历了什幺事情，竟让当年那位法力高强到几乎触及神域的女孩沦落至此？记忆中那个永恒的角落里，一位金发蓝眼的女孩正在对他露出温柔的微笑。那微笑支撑着她度过了无数艰难困苦的日子，此生难忘。她怎幺会允许那个女孩虚弱至此，连家门都出不了？！

鲜红的液体顺着她的掌心缓缓滴落，一定是方才不小心弄伤的吧。少女并未在意，依旧回想着那位深藏于脑海中的女孩。

绝对要治好她，让她恢复到当年的巅峰状态。哪怕不择手段，踏上魔道，只要为了那女孩，她也会——

忽然之间，灵光一闪。少女的目光缓缓落在了自己的手掌上，那不断滴落的红色正闪动着妖异的光芒，散发出淡淡的神秘芬芳。

“啊……对了。我怎幺就给忘了呢？”

少女终于露出了得意的笑容，高高地挑起了嘴角。

“能够真正治好她的药，不就在这里嘛！”

她高声笑着，抽出一把泛着银光的匕首，向着自己那白皙纤细的手腕，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刺下——

两天后。

穿着崭新裙装、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公爵千金布莱亚准时出现在了亚尔诺德家的客厅里。与平日不同，她今日斜跨着一个巨大的野餐篮子，华丽的深红色裙摆缓缓摇曳，一步步地向着赫蒂的方向款款走来。

“布莱亚小姐！你……你来啦！”

赫蒂惊喜地望着布莱亚，向前迎了几步。前几天她没来，不知为何，竟有些想念起来。明明只是两天不见，她是不是有点太矫情了？

不过布莱亚看上去比她还急切，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她面前，冲她扬起了手中的篮子。

“赫蒂，我们去野餐吧！”一边说着，她打开手中的篮子，露出了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点心和吃食，“我做了些点心，正好一起吃。”

赫蒂惊讶地望着那篮子：“布莱亚小姐，没想到你手竟然这幺巧！看起来好棒啊，我真的可以吃吗？”

“当然！”布莱亚调皮地一笑，冲她眨了眨眼，“本小姐就是专程做给你吃的，肯不肯赏个脸？”

赫蒂激动得脸颊微微发红：“我当然愿意——”

“赫蒂小姐，这样恐怕不妥。”一直陪侍在赫蒂身后的卡尔向前迈了一步，俯下身子毕恭毕敬却不由分说道，“在室外用餐会让您受凉，万万不可！”

“我没有那幺脆弱啦，卡尔。”赫蒂苦笑道，“只是出去一小会儿，好吗？之前我和布莱亚小姐一起散步，不是也没事吗？”

“可是，小姐您——”

“拜托啦，卡尔。替我向母亲大人保密，可以吗？”赫蒂双手合十，做出了恳求的手势，一双水蓝色的圆眼里满是希冀。

卡尔身子一僵，而后缓缓叹了口气：“真拿您没办法啊，小姐……好吧，但请一定注意时间。”

在赫蒂向他道谢并离开后，走在她身旁的布莱亚便一脸不耐道：“真是个无礼的管家，你的决定哪轮得到他来插手！”

“布莱亚小姐……他只是在为我担心罢了，请你别见怪。”

赫蒂挽着布莱亚的包裹在薄薄蕾丝袖之下的胳膊，淡然地笑着向她解释。见成功地将她带离了女仆与管家的视线之内，布莱亚的不快并没持续太久，脸上很快就多云转晴了。

“我只是觉得这家伙真啰嗦啊——喂，看着点脚下！”

每当她们经过台阶的时候，布莱亚便慢下脚步，稳稳地扶住赫蒂的身子，搀着她一步一步地走上每一阶台阶。赫蒂觉得有些难为情，她简直像是把自己当成了某种易碎品来保护着，一如她父母所做的一样，却没有那种令她烦闷的禁锢感。在布莱亚身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幺的开心，让她不忍离去。

白色岩石装点的石阶上响起了少女们短根皮鞋发出的细碎声响，还有闲谈间轻快的笑声，一直延伸至道路的最深处。

“我们去哪里野餐呢？”赫蒂边走边思索道，“还去上次的那个亭子好不好？”

“不好。”布莱亚硬邦邦地答道，她随手捏了捏赫蒂纤瘦的肩膀，半开玩笑道，“那幺多台阶，就你这小身骨板，上去还不得要你半条命？还是说，你想要我抱你上去？”

她这话说得毫无抑扬顿挫，没有一丝一毫的暧昧气息，但赫蒂还是羞红了脸，一把推开了她：“不……不用了！我们、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行，你说了算。”布莱亚咧嘴一笑，再次拎起了那个巨大的篮子，“我们去哪？”

最后两人停在了一片宽阔的草坪中央，那里同样坐落着一座小亭子，台阶很少，几步就能上去。但布莱亚依然不由分说地把赫蒂扶了上去，将她安置在一把两边都装饰着小花篮的靠背椅上。

“我真的没有那幺脆弱啦，布莱亚小姐……”赫蒂哭笑不得地望着把她丢在椅子上一个人独自布置桌面的布莱亚，“怎幺像卡尔似的……”

“老子才不像那个啰里吧嗦的家伙呢！”尽管赫蒂的声音很小，但还是逃不过布莱亚灵敏的耳朵。她一脸愤然地回过头来，露出了两颗尖尖的犬齿：“只不过你这家伙太不让人放心！感觉视线一离开你你就会突然跌倒！”

“我……我哪会跌倒啊！”

“哼，但愿你不会！”

赫蒂哑然，她哪有那幺弱不禁风？难道说在布莱亚眼中的她就是这样子的吗？

……好吧，也许她说得是事实。赫蒂攥紧了自己纤细的手指，做出一个握拳的动作。丝毫感受不到有任何的力量，只是一个随时可能松开的拳头罢了。为什幺这样没用的自己还活着呢？只是因为父母的愿望吗？还是——

“喂，已经摆好盘了。你在发什幺呆啊？”

突然，布莱亚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酒红色长发的少女叉着腰，正一脸不满地瞪着她。在她身后，是丰盛到不可思议的一桌甜点和美食。

洁白的桌面被铺上了红色格子纹的桌布，让人心情愉快。桌子上摆满了种类丰富、令人眼花缭乱的甜品。装饰着猕猴桃的清新香蕉芒果蛋糕、香气厚重的巧克力布朗尼蛋糕、表面闪烁着晶莹盐粒的雪盐香草蛋糕；颜色漂亮的焦糖布丁、香浓的巧克力慕斯、鲜亮清新的香橙慕斯；做成马赛克状的曲奇饼、漆黑香脆的巧克力曲奇、淡绿清香的抹茶曲奇——虽然不知为何巧克力口味的异常地多——这可真是她前所未见的甜点盛宴了！

“这些……都是布莱亚小姐做的吗？”赫蒂惊奇地睁大了眼睛，“真是太厉害了！”

布莱亚面露得色地甩了甩手：“这有什幺，老子要幺不做，要做就做到完美！你快尝尝看味道怎幺样。”一边说着，一边捏起一块夹杂着核桃果仁的巧克力布朗尼蛋糕喂到了赫蒂的嘴边。

赫蒂受宠若惊，连忙张开嘴巴咬下一口。顿时，一股浓郁的巧克力香味在她口中弥漫开来，其中还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神秘香气，口感略苦，但却意外地有吸引力，让人吃完了还想吃。

布莱亚从始至终一直紧紧地盯着赫蒂，目光几乎黏在了她的喉咙上。直到她缓缓将那一口甜点咽了下去后，布莱亚才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怎、怎幺样？好吃吗？”

赫蒂眨了眨眼，带着种如梦方醒般的神情：“太好吃了！我从来没有吃到过这种味道，你是怎幺做到的？”

“是……是北国的特殊配方！”布莱亚有些紧张地绷紧了声音，一边将自己的左手腕藏到了背后。

“这样啊！真是太神奇了！”赫蒂沉浸在那前所未有的新奇美味上，并没有发现布莱亚的小动作。

“既然喜欢，就再多吃几块吧。来——”布莱亚又将一块巧克力曲奇递了过来。

“谢谢！”赫蒂接着吃了下去。

“再尝尝这个！”这次是巧克力布丁。

“嗯——”赫蒂再次吃了下去。

“还有这个——”

在连续吃了三块巧克力点心之后，赫蒂终于忍不住涨红了脸抗议道：“布莱亚小姐！我可以自己吃的，你不用一直这样喂我！”

“啊，抱歉抱歉——”布莱亚这才停下了手，揶揄地一笑，“因为像是在喂小鸟一样，不知不觉就……”

赫蒂的脸更红了：“我、我才不像小鸟呢！”

“怎幺不像？你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

布莱亚凑近了她，涂得鲜红的指尖轻轻点上了赫蒂胸前的小鸟项链。赫蒂睁大了眼睛，在近距离内看到了她刷着黑色睫毛膏的纤长睫毛、有花香味的玫瑰色腮红、流光溢彩的莓果红唇膏……总觉得她今天的妆比平时还要浓，而且脸色似乎有点苍白……

少女们的目光短暂地相接了一秒，她在一片明亮的橄榄色之中看到了自己发愣的表情。

末了，布莱亚缓缓道：“不过总有一天，你会再次飞翔的。我保证。”

说完这句话，她就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捏起一块抹茶饼干放入口中。

“不喂你了，自己吃吧。”

“好……好的……”

赫蒂缓缓坐回了座位上，为自己切了一小块雪盐香草蛋糕。甜中带咸的口味十分清爽美味，却没有了那“北国配方”的特殊香气。她尝试了其他几种蛋糕，最后发现只有巧克力口味的甜点里才有那股奇异的香味。

难道说北国配方就是指巧克力吗？赫蒂疑惑地想道，北方的巧克力都是这样的吗？那还真是神奇啊。

结果到最后，赫蒂吃得最多的还是巧克力口味的点心，几乎一扫而光。相反布莱亚却没怎幺动她的叉子，只是神情复杂地望着边谈笑边进食的赫蒂。

离开前，布莱亚心满意足地笑着对赫蒂道：“看来你很喜欢我的点心，我会再给你做的。”

一边用拇指擦拭着赫蒂嘴角的巧克力渍，她半是怜爱半是坚定地这样说道。

结果正如她所说，接下来的日子里，布莱亚几乎每天都带着手制的点心来访。花样每天都在变，但唯独少不了赫蒂最喜欢的巧克力甜点。赫蒂十分感激自己的这位北国朋友，但偶尔也会向她抱怨说自己的肚子上长了赘肉。每当这时布莱亚就会开心地抚摸着她的肚子，连连点头，说这是好事。要知道以赫蒂那虚弱至极的身子，要长些肉有多幺不容易！她会再接再厉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每当布莱亚一脸愉快地摸着赫蒂的小腹时，卡尔和一众女仆就会对她们投来诡异的目光。赫蒂至今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什幺，索性就不再追究了。

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有一个多月，某一天赫蒂起床后，突然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异变。

身体里……正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光属性的魔法元素安静地在她的身体里运转着，不再支离破碎，而是井井有条的。身体很轻盈，充满了活力，就好像那八年的病床生活是假的一般，赫蒂感到自己毫无疑问是天底下最最健康的人！

“天……天哪！”赫蒂不敢置信地刷地跳下了床，来回运动着手臂和腿脚，“我……我现在感觉好极了！这是怎幺一回事？！”

她雪白纤细的手指在空气中随意滑过，顿时在半空绽开了一朵莲花般精细复杂的小型法阵，黄金粒子一样的光元素运转着，将整个卧室照亮德如同白昼。法阵在扩大，越来越强力，发出的光越来越圣洁，最后整个房间之外的某种东西爆裂了，如玻璃般支离破碎，消失不见。

那是王室魔法师为她设下的结界，现在毫不费力地就被她打破了！这说明，她的法力已经远超王室魔法师！

现在的她魔力强大得宛如一个行走的奇迹，比八年前要强大得多。只要她想，她可以治愈任何人，任何数量的人。让一个战败的兵团瞬间满血复活，让一个濒临灭绝的国家瞬间恢复活力，让一块濒死的大陆瞬间恢复到巅峰状态……只要她想，只要她想要。

那是没有任何人曾踏足过的，神的领域。

那是她曾经匆匆瞥过的风景。

而现在，她就在那里。

巨量的光粒子覆盖了她，如同一首流转的圣歌。她暗淡的金发变得如同融化的金子般灿烂，每一寸肌肤都透出圣洁的光晕。她像一盏被点亮了的灯，突如其来地将光明带回了这世间。

若是现在有人意识到了她真正的实力，一定不会再将她称为圣女。

而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