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中经久不变的岁月相比,人间的浮华犹如弹指一瞬。
原本堂皇气派的知府官邸,不消半日,就透漏出了些许的破败之气。精美的亭台楼阁不见了往日里官家小姐们吃茶打趣的场景,处处散落着碎片和落叶,秋风一卷,更显不堪。
灵玲坐在院旁的树上,将一场热闹从头到尾看了个遍。
不禁发出感叹,王府侍卫的效率真是极高,抄家下狱录口供,一气呵成。
往日里在府中饮酒作乐,纸醉金迷的知府父子此时已被打了板子关入了大牢,只等来年的春风一吹,便会被推去菜市口当众问斩。
真实的经历果然比从他人口中听到更令人唏嘘。
热闹看完,灵玲化形成散落的蒲公英,趁着一阵小风,飘向了远处。
秋日的雨水透着些寒气,像是带着脾气般从云中砸下,把屋外的竹叶打的劈啪作响。
风竹轩的屋门大敞着,雨水顺着出檐滑落,形成了一幕雨帘。
影影绰绰间能看到屋中有一名少年的身影。
他的长相极好,眉目如画,身姿如松,澄澈的眼眸中氤氲着丝丝的雾气,俊挺的鼻梁如同巍峨的山峰。
少年静静的坐在堂内桌前,白皙的指间玩转着一只白玉茶杯,偶尔还会送到嘴边轻啜两口。
遥遥看去,形成了一幅雅隽的画面。
内侍急匆匆的走过游廊,恭敬地跪在屋外,自责的向少年开口请罪“属下无能,未能达成王爷嘱托。本已将她带入马车,中途不知为何属下一行人突然全部睡去,醒来时那位姑娘就不见了。”
“无妨。”少年擡了擡下颔示意其起身,没有丝毫追究之意,像是早就猜到了这个结局。
内侍缓缓起身,有些犹豫的继续问道“是否需要属下派人去追查这位姑娘的下落?”
“不必,你退下吧。”
朦胧的雨幕中遥遥飞来一只白色信鸽,扑着翅膀低身飞过竹林,“嗖”的一声穿过屋门落在了桌前。
少年放下茶杯,指节有节奏的叩着桌面。
白鸽扑了扑羽上的雨水,蹦蹦跳跳地停到了他的手边。少年伸手,轻轻的从它腿下卸下一个小小的夹囊,从中抽出一张叠好的纸条。
展开后,纸上只有简单的五个小字“忻州,花凤楼。”
秋风习习,灵玲穿过一条林荫小路,远远地看见忻州城外的官道前排着一条长龙。
走近一看,更是令她大吃一惊。
她已在人间游历了三个月之久,还是第一次在人间见到这幺多的豪华马车。
这些马车大都镶金嵌玉,四周装裹着绸缎,甚至在浮动的车帘中,还会隐隐透出各种奢贵香料的香气。
在城门外一块不远的空地上,坐落着一茶棚,摊主卖力的向往来进城的路人不断吆喝着“诸位客官,进城还需良久,不如先在小店品一壶茶,休憩片刻儿.....”
石勇已在城外等了将近两个时辰,闻着空气中传来若有似无的茶香,越发感到口中干涩,疾步走到了茶摊旁朝摊主扔了两枚铜钱,端起茶碗就一饮而尽。
茶摊主笑呵呵的将铜钱收进口袋里,语气殷勤“小店还会做些小点,客官不如也来点儿填填肚子~”
石勇看了眼还等在板车旁的小弟,打了声招呼,又多要了一壶茶水和几个麻团,暂时坐在茶棚内等着茶摊主备货。
茶棚内坐着几位外地游商,一边饮着茶一边语气不满的抱怨“忻州怎的这般难进!这幺座小城还能有什幺宝贝?”
“嗨,这忻州城中的花凤楼近日要开群花宴,花凤楼的楼主陆姝将会在此次选出她的入幕之宾!”
“什幺?陆、陆姝?那个让天下第一画师为其封笔,称世间诸色抵不上其一抹姝色的陆姝?”众位游商不敢置信,纷纷高声询问。
石勇自豪的点了点头,继续吹嘘“谁能想到她会在我们小小忻州城的花凤楼里,就这几日,来忻州城的达官贵人都快要把城门撑破了!现在的忻州城,随随便便扔上一颗小石子,都能砸到一位富老爷。”
这时,茶摊主也装好了茶水,包好了麻团伸手递给石勇,笑着问道“客官也是要进城一睹美人真容吗?”
“我可没这好命哩,花凤楼为了办这群花宴,把咱们忻州城内外所有的酒坊的存酒都包了下来,我和小弟今日就是要去送酒的,等送完这些,就算是齐活了,托这群花宴的福,今年还能早点儿休息。”石勇跟着打趣了两句,接过茶水和点心,付了银钱,挥手向棚内游商拜别。
灵玲静静的坐在一旁吃下最后一口麻团,不再继续听众人的议论,灵巧的钻出茶棚,寻了个没人看见的角落,套上蛇皮,化形成一只条小花蛇,顺着城墙边的小洞钻进了忻州城中。
半个月前,她在相阳村内寻得了柳树精的一点线索。
路经相阳村外,灵玲从村子里飘出的风中嗅到了蛇妖和微弱的柳树精的气息。
顺着这股味道她摸到了村中一隅的矮墙外,感受到屋内传来的妖气极不稳定,时强时弱,像是妖魄受到了极重的内伤。
为了弄清情况,灵玲大胆化形偷偷的潜入了屋内查看。
果不其然,在矮屋内的床榻上盘踞着一条如同树干般粗壮的花蟒蛇,只是这条蟒蛇的妖魄已碎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摇摇欲坠。
奇怪的是,这条蟒蛇的身边却坐着一位凡人男子,他的双手抚摸着蛇身,神情焦灼,口中不断呼唤着“娘子!娘子!你究竟怎幺了——”
竟然真的会有人与妖相结合的夫妻!
还来不及震惊,灵玲就感觉到蛇妖的妖气陡然间变得更加微弱,若是放任不管,不用一柱香的时间,蛇妖最后的一半妖魄也会碎散,她的修行就会随之散尽。
灵玲见状没有犹豫,显形走到在蛇妖的塌边。
床边的男子被突然出现的灵玲吓了一跳,高声惊喊“你?你是何人!?”
“我来帮你救她。”灵玲从袖中掏出用自己妖血炼成的结魄丹,塞入了蛇妖的口中。
就这样,灵玲在蛇妖的家中留了十几日,用尽了身上从山上炼出的结魄丹,才终于保住了蛇妖的另一半妖魄。
这只蛇妖名叫花繁,修行还未满三百年。她与张花匠相识于一场意外,因被张花匠从捕蛇人手中相救而与其结缘,一人一妖在慢慢的交往中渐渐互生情愫,最终决定互定终身,结为夫妇。
几日前,夫妻二人结伴进城,向忻州城内的花凤楼送去他们订购的几十盆菊花,却不料,无意间发现了花凤楼里竟有一只专门吸取男人精魂的妖煞,花繁舍命救下相公,自己却身受重伤。
仓皇逃跑中,楼中有一只兔子精送了他们一枚可以暂时封住气息的柳树簪助其逃脱,兔子精告诉花繁,楼中的这只妖煞已经困住了许多女子的鬼魂和小妖为其卖命,她恳请花繁逃出去后告诉其他妖族千万不要再来此地,免得像她们一样困在此处身不由己。
灵玲从花繁手中接过柳树簪,簪上的气息正是柳树精的无疑。看来自己无论如何,都是要去一趟忻州城的花凤楼了。
花繁见此,掏出了一副蛇皮相赠“感谢妖友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身蜕下的蛇皮便赠与妖友,妖友可用这身蛇衣伪装成我蛇族,免得被歹人贪觊。”
灵玲接过道谢。
“这话听起来可能有点不妥,若是日后妖友又见妖族或是凡人受伤,万万不可像这次这般相救了,尤其要小心凡人。”
“我也知危险,可我总是于心不忍。”灵玲说着叹了口气。
花繁拿起柳树簪,轻轻的插入了灵玲的发髻中,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我虽然嫁给凡人,在人间生活,可我却依旧看不透凡人的内心,有些人的表面看上去道貌凛然,内里却肮脏不堪。”
同处在一个村子中有血缘的长辈,在张花匠面前时明明慈爱有礼,当只面对花繁一人却时常说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村中的婶婆忌惮花繁的美貌,众人常常会聚在一起背后对她编排辱骂,可当面对她时,却又会夸耀她的勤劳和美丽。
她在人间呆的越久,越觉得凡人的世界里充满了伪装,他们处处矛盾,常常言行不一,一个小小的相阳村中,相处几十年的邻里也能为了些小利小惠而相互欺骗、大打出手。
“若没有张郎,我怕是早就回到山中去了。”花繁的笑中有些苦涩,她为了所爱,不顾一切来到人间,却没有想到凡间的生活并不如她想的那般自在如意。
她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
灵玲听完良久不语,她似乎能明白花繁的心中所想,这也曾是她不愿下山的理由。
可这几个月来的游历,她在人间看到过富贵人家开粥棚救济穷人,郎中无偿为乞丐问诊.....还有好多好多场景,都是她不曾见过的人间鲜活。
这些善意也许夹带一丝虚假,可却也真实的帮助到了许多的人。她看到的凡人不再像六暮鼓山中时听来的那般残忍可怖,而是充满了烟火气息,有趣而生动。
灵玲收好了蛇皮,与花繁和张花匠夫妇二人道别后来到了忻州城中。
忻州城中的空气里混杂着浓郁的妖气和鬼气,灵玲擡头便看到了城中有一处阙楼的宝顶上隐隐浮动着丝丝的暗红色妖线,这些妖线就是妖煞留驻的信号。
顺着这些妖线找去,果然就是花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