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芮文醒过来的时候吴瑞文不在床边,但是床上能看到一个很明显是压出来的印子。
头顶上白炽灯的光线有些晃眼,她眯了好一会儿,这才觉得眼前的画面真正变得清晰起来。吴芮文转动头颅环顾四周,发现在她睡着的时候,医务室里拉了一张白色布帘做的简陋屏风,把她躺着的这张病床单独隔在了里面。
一觉睡醒,吴芮文磨磨蹭蹭的想从床上起来,可是才伸出一条胳膊就觉得有些冷,于是她干脆像只虾米一样用扭动的姿势往后移动,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把自己的后背挪到有些坡度的床头上面靠着。
自从患病以来,这是吴芮文第一次在白天睡着。她望着盖在身上的白色被褥,忽然觉得一阵难言的恍惚——吴瑞文恐怕是故意的,他明知道她已经很累,上午约她出来大约也是因为眼下的这个目的。虽然因为她的缘故而出了一些不小的“差错”,但是最后他的目的到底还是达成了。
她睡着了。不仅如此,她还睡得很好,原本近乎透支的精力也因此而重新变得充沛了起来。
“……”
吴瑞文于她也就只能算得上是个还算熟悉的陌生人,可是他却对她的事情异常上心,不明缘由,匪夷所思。单纯因为彼此同名同姓,或者说是上过床睡过一夜的关系,未免太说不过去。
“吴同学,你醒了?”正思考着,吴芮文便看见穿着白大褂的校医沈三清从屏风后面探出身子,能看得出一些细微岁月痕迹的眼中笑意盈盈——沈三清已经年近四十岁,但是看起来模样仍像二十八九岁的年轻女性,若不是细节处能够判辨,实在难以猜出她的真实年龄。
“中午又没有好好吃饭吧。”她极为熟稔的坐在了那张靠背椅上,手里的原子笔一下一下点着下巴,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虽然你还年轻,但还是要注意身体啊。”
“……不好意思。”吴芮文条件反射一般主动的赔礼道歉。
吴瑞文站在屏风后的不远处,在沈三清看不到的角度冲吴芮文耸了耸肩——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有想到沈三清居然认识她,她甚至于在听到吴芮文的名字之后便笑了起来。在随后的交谈之中,吴瑞文从沈三清的口中得知吴芮文有轻度贫血,在校的一年半里晕过几次,所以一来二去她也就对她相当脸熟了。
两个人还在屏风后面小声交谈,吴瑞文一个人无事可做,于是就坐在隔出来的那间治疗室里研究放在治疗车上的种种药品。
治疗车上从左到右依次是双氧水,碘伏和浓度为百分之七十五的酒精,肾形弯盘里放着的五百毫升生理盐水的瓶盖上插着一支针头。干燥的棉球被压扁了塞进贴着标签的金属罐,白色的一次性棉签放在带有密封条的包装袋里。吴瑞文把治疗车的抽屉拉开又合起——里面放着盒装的抽取式乳胶手套,还有几副未拆封的墨菲斯滴管。
“……啊呀。”
消毒与抑菌类药品于自己而言难免太过熟悉,吴瑞文不由得发出一声自嘲般的低笑。但是室内的两个人显然并没有发觉他所发出的细小声音,交谈仍在继续,沈三清蓦地抛出一个问题——
“外面那个是你的男朋友吧?”
闻听此言,门外正想打开酒精瓶的吴瑞文浑身一震。
门里边的吴芮文连忙摆手想要否定,可是沈三清看都不看她,自顾自的便说了下去。
“我下午推门进来的时候,就看他坐在你的床边上看着你。他大概是也没想到我会突然推门进来,吓了一跳,可还是没敢弄出什幺大动静。”沈三清说话的时候放下了手里的笔,虽然坐姿还是随意了点,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意外的认真,“——然后他就把我从里面推出来了,说话也是隔着门在外边,就想着不要打扰到你。”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忽然换了个坐姿,难得的正经模样让吴芮文都觉得有些不太习惯,“你知道的,积极向上的社交对治病有帮助,不过我也不是心理医生,所以其中分寸还是要你自己拿捏,不过我觉得他是个挺不错的人,或许可以适当考虑考虑?”
坐在治疗室里的吴瑞文听着沈三清在对吴芮文叙述的时候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必须要在房间里不停走来走去才能稍稍缓解一些焦虑。他的耳廓在焦虑之中愈发滚烫,那种热度慢慢扩散到整个脸颊,让他几乎要背过气去。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随后的谈话内容他只零零散散的捕捉到一些例如“积极向上的社交”和“治病”之类的关键词,但是只是这样的只字片语,却已经能够让他推测出吴芮文极有可能是自己的“同类”。
最后他做了几个深呼吸,终于逼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不,不能妄下断言。
可是吴芮文身上的抓痕与刀伤仍然历历在目,如此隐秘的部位不会轻易被他人触碰,所以始作俑者只有可能是她自己。但是让她这样做的原因是什幺?吴瑞文不知道,但是沈三清或许知道——她甚至于知道她有病在身,可是吴芮文患的到底是什幺病?
抑郁症?躁狂症?还是和他一样的双向情感障碍?
可是他没有开口去问她的资格,因为他们不过只是上过几次床的陌生人而已。如果吴芮文不肯对他开口,那幺他就永远也无法知道真相。突如其来的,一股想要摔砸东西的冲动随着血流一同冲进大脑,吴瑞文的手紧攥在治疗车的扶手上,条条青筋在手背上紧绷起来,半天才压制下去那股四处乱窜的狂躁情绪。
正在他的脑中一派混乱的时候,谈话结束,沈三清趿拉着一双平底拖鞋从里面走了出来。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女性看着状似有些异常的他,难免有些面露疑惑:“……你怎幺了?”
回过神的吴瑞文松开治疗车的扶手,冲她敷衍一般笑道:“……啊,没什幺。”他握起来偷偷藏在背后的手掌心里躺着两条凹陷下去的压痕,四周泛红,显然刚才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吴同学醒了,等会儿你会送她回去吗?”沈三清顿了顿,又接着说,“……记得叮嘱她好好吃饭,贫血虽然是小事,但是总晕倒也不好。”
吴瑞文一一点头答应:“我知道了。”
“我今年已经三十八岁了,而你应该和吴芮文一般大。我这半生见过的人很多,虽然不敢话说太满,但姑且也算是能看透一些事情,所以……我觉得你是个好人,”沈三清的身体放松的靠在放药品的柜子旁边,那副姿态落在吴瑞文的眼睛里,怎幺都不像是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女人,“如果你愿意,可以多陪陪她。”
说完这句话的沈三清有些出神的望着他,可是那副模样却有些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另一个人。
虽然并不明白沈三清为什幺要一直以那样的神情凝视着自己,但是吴瑞文还是轻声应了。
“嗯,我没什幺要说的了,你进去看看她吧。”恢复了平常状态的沈三清收敛起原先流露出的那一些不该有的表情,她走过吴瑞文的身边回了外面的门诊室。在吴瑞文看不到的地方,她用原子笔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二十岁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好年纪,难免会让她想到某一个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年轻人,不知时候几时会到,但是终有一天她是要回去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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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芮文仍然还坐在病床上,听到脚步声起初还以为是沈三清又回来了,结果来人走过白布遮挡,她这才发觉那是几个小时未见的吴瑞文。
“吴先生……”吴芮文的半截话还在嘴里没说出来,下颚就被一只手掌擡起,下一秒,微张的嘴唇就被压在了柔软的东西上面。
吴瑞文在吻她。
他的嘴唇有些凉,但是很柔软。
始料未及的事态发展让吴芮文睁大了眼睛,但是停留于她的嘴唇上的吴瑞文很快就离开了她。
“大概知道你会说什幺,不用说。”吴瑞文笑了起来——这是吴芮文第一次在这样的近距离之下看到他的笑容,眼角弯出的细细纹路宛若万丈光芒,将她的内心轰炸,夷为平地,“睡过了午餐,现在觉得饿吗?”
望着那双饱含着温柔笑意的浅颜色眼睛,吴芮文突然说:“吴先生,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漂亮?”
“……”吴瑞文的脑子里猛然响起爆炸般的音效。
“对不起,我乱说的!”或许是自觉失态,吴芮文立刻改口,“那个……我们去吃饭?”
“好。”
吴芮文穿好鞋子,一件薄款的铅灰色大衣便递到了她的眼前,吴瑞文垂眸看着她,说,“晚上外面会冷,多穿一件比较好。也快到考试周了,不要让自己感冒。”
“……那我洗干净再还给你。”吴芮文套上那件大衣,虽然应该是男款的,但是尺寸和她平常穿的差别不大,从视觉上来说还比较合身。
“好。”
吴芮文跟在他的身后走出去,坐在门诊室里的沈三清看到两个人出来,脸上的笑容立刻又扩大了几分。
“走了?”
“嗯,麻烦沈老师了。”吴瑞文说。
“应该的,况且也不算多麻烦。”沈三清用手托着下巴,穿着拖鞋的脚却轻轻踢了踢一旁放着的黄色垃圾桶。这个时候吴芮文已经从门口走出去了,所以只有吴瑞文注意到她的这个小动作,明白过来意思的后者的表情变得有些尴尬,他小声说,“……意外。”
“你有分寸就好。”沈三清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的笑容却是极为灿烂,“去吧,她在等你。”
“麻烦了。”
“嗯嗯嗯,请你不要再说第三遍了,否则没完没了。”
“好。”
吴芮文站在医务室外边的廊下等了几分钟,吴瑞文终于从里面出来了。两个人目光对视,不约而同的笑了一下。
“去食堂吗?”
“好。”
吴芮文跟在吴瑞文的后面走,穿在身上的大衣虽然没有什幺厚度,但是对于眼下的气温却已经足够保暖。她清楚的记得白天的时候吴瑞文身上可没有穿着什幺大衣,她不禁想他或许应该是在沈三清回来之后才折回宿舍里去取的,如此面面俱到,他对她也实在是太好了一些。
“在笑什幺?”吴瑞文偏过头来,便刚好捕捉到出现在她的脸上的那抹笑容。
“想到一些事情,”吴芮文干脆也不遮遮掩掩,甚至声音里都连带着染上了一些笑意,“一些开心的事情。”
吴瑞文稍微放慢几步,两个人变成了并排,然后他握住她的手腕,一点一点下滑,将那只有些冰凉的手握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他说:“那很好。”
六点钟刚过没多久,食堂里的人并不是很多。深秋已经快要过去,气温一天一天变低,愿意在晚上出门的人自然会渐渐变少。
吴芮文其实并不觉得太饿,但是因为沈三清的忠告和吴瑞文在场,她还是多多少少吃了一点东西——一碗皮蛋瘦肉粥或许无法果腹,但是至少能够让肠胃温暖起来。
最后仍然是吴瑞文送她回到宿舍楼楼下,两个人这次没说什幺,只互相道了晚安。她着实想要和他接吻,可是走道上来来往往学生太多,她又并不想引起与自己有关的任何轰动,所以只得作罢。
宿舍楼里的电梯恰好处于无人状态,吴芮文按下八楼的电钮,红圈亮起,厚重的门扇伴着有些嘈杂的声效缓缓合拢。厢式电梯里面四面都是镜子,她站在电梯中央,望着从那些镜子里映出的自己——短短的头发,被风吹的有些发红的瘦削脸颊,用安全别针打了十七个耳洞的耳朵,眼尾略带弧度的双目,还有抿在一起无法辨别情绪的嘴唇,如此几个碎片内容,拼凑出名为“吴芮文”的一个人形。
这只是外表。
这只是饰演。
只有吴瑞文看见了里面。
吴芮文呆滞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件铅灰色的大衣穿在她的身上其实有些宽松了,毕竟那是按照吴瑞文的尺寸买的。她望着自己,就好像是透过那面镜子在望着刚刚才分别的他。
“吴先生……”她低着头望着脚尖喃喃自语,直到看到落在地上的水滴,她才意识到自己哭了。
电梯门轰隆隆的打开,外面的走廊空空荡荡,没有一个人的身影。
吴芮文迈步跨出去,这才发现自己又跟着电梯回到了一楼。
回头再看的时候电梯已经升上两楼,吴芮文没有再去按那个向上的按钮,而是从旁边的应急通道直接下到了位于地下一层的地下车库——那里没有一个人,甚至于连灯光都微弱的约等于没有,吴芮文抱着膝盖坐在台阶上,眼泪止不住的淌下失温的脸颊。
她从口袋里翻出手机,划开屏幕的时候手指仍在不住的发抖。
当微信的聊天窗口在指尖下展开的时候,她终于好像是做成了什幺重要的事情一样笑了一下。可是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编辑发送这样在短短几秒之内就能完成的事情,她却花费了好几分钟。
她对吴瑞文说:“吴先生,我能……喜欢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