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事

女皇抱恙,脾气也变得喜怒无常,好不容易服侍她睡下,常尚宫累出了一身大汗,令一名手脚伶俐的宫娥奉上茶水,酽酽的喝上一盏面色才逐渐好转,悄悄退回自己房中休息。

“人走了?”宦官隶属内侍省,与她们内宫局井水不犯河水,不是看在东宫的面子上,区区六品的小猴儿也配窜到她跟前?

立在下首的李尚仪年方十九,生的容长脸儿柳叶眉,以她的年纪,做到尚仪之位实属天方夜谭,外面都说李巧娘是常尚宫娘家亲戚,才肯如此提拔她。其实常禄儿只喜欢她懂事乖顺,长得又不算很美,趁陛下心情好时提了那幺一句半句——尚仪掌起居礼仪,同为近身女官,与尚宫之间其实有些互相牵制的意思,与其叫陛下哪日兴起,点个刺儿头分她的权,不如推自己人上位。李尚仪年轻脸嫩,少不得仰仗自己。

这李巧娘果然上道,在她面前只有唯诺答话的份儿:“回阿姐,早走了。”

常禄儿揉了揉额头。坊间都道‘阎王易见,小鬼难缠’,东宫那位爱惜羽翼,向来是礼贤下士,谦温有礼的,只是她手底下的这些人……哼,没一个软面团儿。太女遣人送信,便是她们这些有品有阶的女官也得放下身段,好声好气道个万福,那猴子也会讨巧,左一个阿姐右一个姑姑,好赖混了一盏茶才肯离去。

“没叫他发觉吧?”

李尚仪浑身一抖:“阿姐放心。”

“东宫的人走了?”忍饥挨饿三个多月,盛宠加身、风头无两的小薛君也生生瘦成了一把骨头,此刻尖嘴猴腮、肋骨旁突的模样活像是山东奄奄一息的流民,“银子也收了?姐姐没诳我?”

青衣女官头上点着一朵白蔷薇梳篦,本来寡淡的面容因这一点陪衬,微微透出些清怜妩媚的姿态来,李巧娘嗔道:“奴婢哪来的胆子,敢诳骗郎君?”一边说一边觑他,亲手打开食盒,捧出一碗半冷的槐叶汤饼:“昨儿郎君说淡,今日特地多加了一撮子盐巴。”

东西粗制滥造,食器也不够华美,一看就知道是底下奴婢们的吃食,薛夙却不以为忤,端过去就大口吃了起来。他还俗不满两年,如今堪堪二十岁,正是能吃、要吃的时候。满头青丝束成一个小小的鬏,用一根珍珠玉带总归在头顶,随着咀嚼、吞咽轻轻摇动。

“慢些、慢些!”李尚仪怕他噎着,忙忙沏了杯茶递过去,“仔细噎着……”

他擡眸一眼,她便羞红了双靥,福了福又退回去。眼前这位虽无名分,却是御前一等一的红人,剑眉星目、唇若施朱,最妙的是眉心一点红痣,为原本清正的相貌平添了两分妖冶之气。

难怪陛下喜欢他。

“陛下还睡着?”每日只得一碗汤饼,无论如何不可能吃饱,不过薛夙不敢抱怨,只冲那女官淡淡一笑。

“用了些午膳,又躺下了。”大约是发觉他今天心情不错,尚仪壮着胆子开了个玩笑,“也不知是不是叫瞌睡虫扇着了,最近总是睡个没够。”

话一出口薛郎就变了脸色,可不是睡不够幺?算算日子,坐胎已经将近四个月,再大就该显肚子了。这两个月他被囚禁在甘露殿,想尽办法、金银散尽,才勉强打探出两位庶公主生父的下落——小太监小宫女们口口相传,都说在寺庙带发清修,‘为陛下、太女和公主祈福’。若真是青灯古佛了此残生,那也罢了,好歹留了一条性命,蹊跷的是整整十年音讯全无,连生身女儿都不许前去探望,谁知道里面的人是死是活!

陛下是想要儿子的,薛夙心如明镜,这位坐拥天下、说一不二的女皇平生最大憾事便是没能诞下一个真正的、能继承大周国祚的后嗣,否则堂堂嫡长女,何至于长到九岁才晋位东宫?万一这次诞下皇子……薛君打了个寒颤,只怕头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冯令仪心思缜密,绝不会允许皇嗣生父觊觎国朝,她要的是彻头彻尾只属于冯家的孩子!纵观后宫,除了薛后地位尊崇,为人又淡薄克制,从不与太女殿下过于亲昵,方才保全性命。旁人谁逃得过?听说二公主小时曾被一位许姓郎君哄过,病中不肯喝药,只要阿叔讲故事,事情传到陛下耳边,不出一盏茶的时间许君就‘暴病身亡’了。这叫薛夙如何能不紧张害怕?简相远在宫外,鞭长莫及,如今有本事、有立场拉他一把的……只剩东宫皇太女。

他不想死,耶娘死后被哥哥嫂子算计,不得已落发出家,后来有幸结识简相,飞入大内常伴君侧,他才二十岁,荣华富贵还没享够,陛下承诺的德妃之位还没给他,他不想死!

冯献灵也在思考对策。母皇有孕,天下震动,不说朝堂上的文臣武将,就是外面的三岁小儿都知道,嫡长女在独生的庶子面前,优势并没有她以为的那幺大。

冯周历经三朝,战祸不断,直到最近才趋于太平,百姓有了田地,不至于流离失所。士子重归书院,不将牝鸡司晨挂在嘴边不是他们真的就此甘心,愿意臣服在女君脚下,只是走一步看一步,不影响科举做官便忍了这一时之气;武将倒是得意——领不得军打不得仗的皇帝,在军中能有什幺威望?少不得接着捧他们、顺他们。

怎幺办?她失魂落魄的看了一眼承恩殿,难道真要如父君所说,跟阿娘比赛生儿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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