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庭昱换常服脚不沾地赶至太后居所清宁殿,果不其然太后宫里掌着灯。庄太后遣宫侍出来,单独召小皇帝。
庄静娴端坐在鎏金凤椅上,严正庄重难掩疲惫,叶庭昱向上递一眼,自责不已,直腰跪地,“儿臣深夜叨扰,特来向母亲请罪。”
“快起来。”庄静娴擡手招呼小皇帝近前,和缓神情,执她手坐在身边,抚她鬓角,叹:“天子威仪哪里去了,母后叫你来说说话还这般生疏?”
“母后……”叶庭昱扯住庄太后广袖袖口,嘟嘴颓然宛若稚童,“前几日,孩儿见着婵娟了。”
庄静娴扬眉,讶异方又恍然,“你连日留宿宫外,是为了她。”
叶庭昱红脸垂首,羞于擡眼。
“婵娟”是小皇帝与她母后约定的,对裴清雅的指代。小皇帝恋慕裴氏女多年,早先已向庄太后直抒胸臆。
自然,小皇帝坦白的前提是,她笃定同为世家之女脾性温和温婉大方,庄太后对裴清雅是中意的。
早年叶庭昱想当然地以为,她与裴清雅相守只要时间问题,待到她二人到婚嫁年龄,不用太后叮咛朝臣劝谏,她自请立她的小姐姐为后,接她入宫白首。
小皇帝当年的梦想就是这般简单直接。
“你二人相处如何?她、能否谅解你?”庄太后抚小皇帝的手,问题启齿暗落叹息。裴清雅之父裴廉太傅涉嫌通敌叛国,此案判决贬裴廉为民遣送回乡,至此已月余,风波未平,多少双贼眼盯着皇帝寻她破绽、找裴家麻烦,被裴太傅秘密送走的裴清雅这时出现在京城、而且现身皇帝身边,对皇帝声誉对她自身安危都是威胁,再者,庄太后思量着,裴家女虽聪慧省事,当局者迷,与皇帝必定大不如前。
果然如庄静娴所料,叶庭昱对比着今夕相处,惨淡颔首,低落道:“月初她偷偷潜回裴府寻师傅下落,孩儿以此为由硬将她留下了。她憎恶我,恨不得躲我远远的。”
庄静娴牵她回自己怀里,心疼蹙眉。叶庭昱虽非庄太后亲生,自襁褓时抱来她宫里,自小到大养在她身边,情同亲生母女,哪家孩儿受委屈母亲能无动于衷呢?庄静娴抚她的背,思虑在嘴边绕过几周,叹道:“‘欢情凉薄’,‘锦书难托’,昱儿听母后一言,莫不如放手各生欢喜罢。”
叶庭昱在母后怀里一颤,退离跪地,“母后!若我与她缘分到尽各自婚嫁,莫不如将心剜去来得痛快!求而不得,‘含泪装欢’,孩儿做不到!”
叶庭昱的执拗样瞧来心疼,庄太后牵她起身,摇头感叹,“罢了罢了,民间有俗语道:儿大不由娘,你性子执拗不由劝,拿定主意便继续吧,只是有一条,你心向月是不假,月待你如何,母后尚需时日考量。”
叶庭昱听后,方才难得绽开笑颜,重重点了头应下。
……
圣驾匆忙回宫,凌意及她府上几个丫头还留在别苑。请送走小祖宗,她命人闩了门,遣散侍女回去休息,自个儿向跨院去。
凌意回途向主院不经意一瞥,似是瞧见廊下凝着一道阴影。她绕去几步外,向裴清雅行礼,“夜深露重,小姐为何在此?”
“凌大人,”裴清雅恍恍惚惚自心慌中回神,勉强压制纷乱心绪,小心翼翼开口,“她、夤夜回宫,可有急事?”
裴清雅也不似真的寡情淡薄,凌意顿悟,多瞧她一眼,为小陛下欣慰。她向正北遥遥握拳,恭敬道:“太后有旨,急召陛下回去。”她想了想,赶忙补充:“无大碍的,只是太后忧心陛下。”
裴清雅没再问,转身擡头,身子酸痛,大梦初醒:方才叶庭昱匆忙离去,她提着心穿衣追出来,一时情急顾不上自己身体状况,这下好了,她又记起眼下处境,她不再是有可能选秀入宫朝夕陪伴那人的太傅千金,是通敌卖国收养贼子的罪臣裴廉的女儿。
她眼下置身于此,好听的说法是被庇护收容,直白来说,是卖身求荣吧?
踉跄着步子,倩影流转廊下,粉拳砸在廊柱上,应和着主人的颓靡。
·
裴清雅倚着床帐难眠,清晨时分朦胧入睡,睡不安宁,梦回她返京那日——
她义兄裴律(完颜律)陪她回燕京追寻她父亲的下落,他二人趁夜返回裴府,即刻被凌意带人拿下。
她去国离家半年之久,与叶庭昱重逢就在那日、在这方院落。
叶庭昱红着眼睛拔剑来刺裴律,是裴清雅拦住的她:“住手!”
“雅妹!”裴律将裴清雅拨开,此举气得叶庭昱怒发冲冠,她不管不顾来刺,双方缠斗,谁也没讨到便宜。
裴律被划伤胳膊,叶庭昱受了一拳。凌意硬着头皮拦下小祖宗,裴清雅呵斥裴律住手。
双方停手,叶庭昱与裴律立法三章,要裴清雅留下,要他发誓对今日事再缄口不提,要他回西夏澄清裴清雅是他义妹。
裴律如何看不出,叶庭昱想不着痕迹圈裴清雅在身边?他对裴清雅是同样的心意,当下迫于形势一一应承,被赶出门心怀怨恨。
……
铲除异己后,叶庭昱恍惚之间变回半大孩子,笑脸迎来,勾起裴清雅的手指,软声软语唤她“雅儿姐姐”。
裴清雅抽手退一步,瞧着顶着熟悉面皮的陌生的人,眸子里交融着冰寒与烈焰。
她跪地俯首,教叶庭昱慌了。
“罪臣之女叩见陛下,陛下万安。”
“雅儿姐姐,你、你快起来!”
叶庭昱倾身去扶,裴清雅不动,昂首直视她,“家父实属受冤,律哥哥身份父亲全然不知,父亲视之为亲儿抚养成人,于公于私、为君为民兢兢业业并无过错,其中定有搬弄是非的小人,臣女启奏,求陛下秉公圣断!”
叶庭昱听得心冷,拽她起身,含怒逼视她道:“雅儿姐姐,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不是不分是非曲直的糊涂蛋吗?裴公是朕恩师,教导朕十数载,由你看来,我只是任人拿捏、亲佞远贤的昏君吧?”
第一次如是这般不欢而散,裴清雅自梦中惊起,天已大亮。
仿若置身梦中,叶庭昱的逼问近在耳畔,裴清雅抚了抚心口,那里闷闷的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