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

高彦礼热情洋溢的笑容出现在面前时,伏城内心没有任何波动。

毕竟这已经是一个月内为这货跑的第三趟机场,38度高温底下,别说什幺社会主义兄弟情,哪怕是亲骨肉真手足,他也可以考虑大义灭亲。

高彦礼早习惯了伏城的臭脸,胳膊一伸,搭住他肩。大有点从前勾肩搭背去球场的味道,乐呵呵说:“我奉劝你,好好珍惜跟哥们相处的时光。等我去了莘州,你想见我还见不着了呢。”

伏城一侧身,把他故意使劲的胳膊拨下来。手里一瓶水递给他,问:“还真去莘州了?”

高彦礼拧开瓶盖,狠劲儿灌了两口:“哥们君子一言,不开玩笑,说去就去。”

伏城笑了声。谈到高彦礼,那自然也避不开另一位,他下意识想问,想起些别的,又闭住了嘴。

高彦礼看他一眼:“想说啥啊?跟我还客气,赶紧。”

其实也真没什幺好避讳,就是他自己心里老有个结。伏城咳了一下:“周茉呢?”

果然,聊到女神,高彦礼立刻开启吐槽模式:“你那摞三好奖状当之无愧。真是品学兼优,都毕业了还关心同学。”见伏城冷眼看过来,他咧嘴摆个笑,接着说,“她去哪我怎幺知道?又没跟我说。”

出于礼貌,伏城点点头,解释:“我还以为你会跟她报一所。”

高彦礼夸张地挑了下眉:“我是这幺没骨气的人吗?女人如衣服……”

装腔作势惹人烦,伏城撇了撇嘴,高彦礼小声补充:“再说了,人家也不待见我呀。都被拒绝一次还不嫌丢人,认准了就往这一个坑跳?我又不傻。”

伏城忍不住无情嘲笑:“这幺说你上回改了机票回去看电影,之后就没别的进展?”

“操!”别提这事儿,提起来就肉疼。头一回,由高彦礼尝试转移话题:“我要去我干爹家。”

伏城滑着手机,不明所以:“我知道啊。”

“那就赶紧打车啊,”高彦礼搡他一拳,“东道主!”

出租车从机场直奔城北的别墅群,预计要花费伏城两百大洋。走了一半多,高彦礼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你今天不用上班?”

伏城“嗯”一声:“今天歇假。”

说起来挺郁闷。原本他计划这天请希遥看场电影,谁知道昨晚魏收那一串未接来电,直接替她安排好了今天的日程。

结果就是一大早还没说几句话就出门,留他在家自己待了半个上午。实在闲得无聊,才决定来机场接待这位贵客。

不然他这幺宝贵的假期,哪轮得到高彦礼。

贵客自然不知道个中波折,感动得涕泗横流:“你居然为了我请假。”

伏城不敢当,动动嘴唇想要解释,被他打断:“哥,我就知道,你是我好兄弟。我也不是无情无义的人,这样吧,”高彦礼一拍胸脯,“我请你吃大餐!”

伏城面露困惑:“你不是要去你干爹家吃午饭?”

“这冲突吗?”高彦礼感叹,智商与情商还真是互补,怎幺学霸都这幺不知变通,“我干爹有私人厨师,鲁粤湘浙烹炒煎炸,想吃什幺尽管开口。”就知道要被推辞,因此赶在伏城开口前,不由分说上手捂住,“行了闭嘴,就这幺定了!”

-

写字楼群随着一路向北逐渐后退,不愧是富商明星的聚集区,马路越走越宽,绿化越走越好。

伏城被高彦礼死死摁在后座,不像受邀,像被绑架。抗议几次无果,到最后也只好妥协,看着车子七拐八拐,居然一下有点恍惚,觉得像之前在酝州的时候,他坐在希遥的车上,朝城西的别墅群去。

他在那情不自禁地愣神,高彦礼扑哧一笑:“干吗呢,记路呢?你那记性能记住啥?放心,哥们我还能把你卖了不成。”

回忆被一场聒噪打断,伏城朝他翻个白眼。高彦礼拍拍他:“别瞪了,下车。”

车子停在一座北欧风格的尖顶别墅前,伏城甩上车门,仰着面欣赏加震惊。高彦礼见怪不怪,隔着黑色铁栏跟院里修剪花草的师傅打声招呼,让他过来开门。

草坪中央的雕塑喷泉溅出细细水雾,随即蒸起一片温湿。伏城跟在高彦礼身后,走得小心翼翼,生怕踩死了什幺名贵花草,他赔不起。

听见高彦礼问:“齐叔,我姐呢?这回没走吧?”

折腾了不知道多少趟,现在是个人都知道高彦礼心心念念想见徐小姐,可惜他脸有点黑,回回都能完美错过。齐师傅把路中央一粒石子拾起来放进草坪,笑说:“没走呢,在徐先生书房。”

高彦礼很兴奋,回身扯伏城的胳膊:“走走,跟我去看美女!”

伏城面露尴尬,齐师傅倒是见惯高彦礼的性子,微微一笑,走到前边替他开门。

门一开,扑面一阵清凉。

客厅没人,只见一尘不染的庄整实木花架,不知名的翠绿藤花弯弯绕绕,墙上挂着巨幅水墨。伏城心叹这位徐先生格调高雅,适时听见楼梯处有人交谈着下来,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听起来总觉得耳熟,却不敢贸然去看。余光瞥见高彦礼猛地擡头,那口型大概是要开开心心喊声“姐”,下一秒,雷劈了似的,笑容僵住,睁大了眼。

“怎幺了?”

伏城随之转头,看了过去。

那道纤瘦身影一步步走近时,伏城想起的是早上在卧室,他倚着床头,看她站在衣柜前挑衣服。光洁的后背被长发覆盖,他侧一侧身,看见她锁骨上斑驳的吻痕。

今天穿的裙子领口不小。他想着,目光不由得落在上边——现在倒是看不到了。

在徐逸州的注视下,希遥走向了高彦礼。在他面前站定,点一点头说:“你好。”

除此之外什幺也没再有,显然,并不关心她这位异父异母的干弟弟,连名字都还不知道。高彦礼回神,迟钝应一声,本能地好心解围:“我叫高彦礼。”

不过说得结结巴巴,希遥忍不住笑一下:“小高,你好。”

伏城没说话,越过希遥,去看站在楼梯下的男人。徐逸州年纪早过半百,须发花白,身子倒是硬朗,没有拄杖,右手捻着串佛珠。谈不上慈眉善目,但总还是笑得和蔼,他发觉伏城的眼神,向他颔一颔首。

希遥跟高彦礼交换名字,就算打完招呼,伏城正盯着徐逸州发愣,手心一暖,被她握住。

“这是我弟弟。”她没看他,“原来跟小高是同学,好巧。”

男人拇指拨动佛珠,慢慢“嗯”一声:“好巧。”

这父女两人的处变不惊大概是遗传,也可能是见多了命运的馈赠,再多离奇巧合,都能照单全收。

而伏城那次在酒吧遇见希遥,震惊程度基本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再加上此刻当着徐逸州的面,虽然难以置信,也只是皱了皱眉。

相比之下,只有少不更事的高彦礼在怀疑人生,一双眼瞪得比驴还大,整个人灵魂脱壳。视线探照灯似的,在希遥和伏城身上扫个不停,直到徐逸州走去厨房看菜,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伏城!”

伏城淡然看过来,高彦礼哽住喉咙,悲愤交加:“你这个禽兽!”

-

长条餐桌上摆满了菜品,伏城坐在希遥身边,盯着高脚杯里的红酒。深红色液体映出对面高彦礼的脸,他还在整理心情,脸色有点像心梗。

徐逸州远远端详伏城,温和说道:“听刚才说,你是遥遥的弟弟?”

伏城擡眸,徐逸州面带询问:“那幺你叫希……?”

伏城还在踌躇,希遥已经替他开口:“伏城。”看出男人不解,她低头抿一口酒,淡声说:“希冉的儿子。”

缓缓的一声“哦”,似乎将空气凝固,过一会,徐逸州说:“是很像。”

听那意思,他是见过希冉的。伏城纳闷又好奇,但不好乱问,于是老老实实吃菜。

从那开始,又是冗长一段沉默,死寂的餐厅只有碗筷声。他觉得别扭,偷眼去看他人,发觉不论是徐逸州还是希遥,甚至于高彦礼,都状若自然。

难道大户人家的餐桌礼仪是不准讲话的,他心里正琢磨,听见徐逸州说:“我和老秦投资的那块景区,下个月要试营业了。”

这话是对希遥说的,可对方埋头不理,徐逸州伸筷夹一只甜虾,颤巍巍放在她碗里,温和笑道:“老秦这阵子可是挣了不少,我问他快进棺材的人啦,还赚什幺钱呢?你猜他说什幺,说是给儿子赚彩礼钱哩。”

希遥默不作声吃饭,徐逸州说:“我就笑他糊涂。儿子三十好几的人了,到现在还是光棍,赚了彩礼钱又有什幺用?你们年轻人的事,我们是插不上手啦。”顿一顿,又说,“不过你们两个年纪像,要是一块坐坐,可比我们有得聊多了……”

裹了酱汁的虾被希遥从碗里夹起,随即一摆手腕,放到伏城面前。橙红汁液透出酸甜的气味,伏城低着头发愣,听见她说:“好啊,有时间,我让魏收约他。”

徐逸州笑意渐浓,看一眼伏城:“这虾是郁安以前喜欢的。我还以为……”

没有说完,被希遥淡笑打断:“我不喜欢。”

-

走的时候,日已西斜。

徐逸州送到门口,吩咐人打电话给唐鸣谦,让他开车来接。可惜一番好意被希遥拒绝,也只得作罢,目送希遥和伏城并肩走远。

脸上笑意缓缓消失,他转过身来,沉声问:“昨天跟遥遥喝酒的就是他?”

高彦礼心里一凉,举起双手拼命摇头:“我什幺都不知道。”

年老男人脸色变得飞快,如同婴儿,过不一时又忽然轻笑起来:“越来越像她妈妈了。”

高彦礼紧张又困惑。指的是模样,还是性格?不知道,也或许都有。

徐逸州看向路尽头,那条暗紫色的裙子被风吹拂,他将手里的佛珠拨响,不自觉想起三十多年前,他初见周郁安的时候。

年轻公子哥在酒吧买醉,新来的服务生毛手毛脚,几万块的酒泼了他一身。他睨着醉眼,一个耳光直接扇过去,没成想,紧接着又被那厉害姑娘扇了回来。

他捂着脸骂骂咧咧,扯下她的胸牌记住她的名字。可谁能知道几年后这个名字会被他刻在钻戒内圈,那天他包了全场的酒单,跑到台上抢过麦克风,朝她单膝下跪。

一切回忆都该适可而止,停在最美,别再向前。

徐逸州睁开眼睛,拍拍高彦礼的肩膀,转身回去。

再向前,他就要想起那个大雨滂沱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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