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周瑾记不得这回事,也属正常。
她小时候是遇见个小猫小狗都要往家里抱的混蛋东西,除了江寒声,她还带过很多同学、朋友回自己家里,天天都是个热闹。
因为周松岳在派出所当民警,家长很放心孩子去周家玩儿,那些孩子偶尔在她家里住个十天半个月的也不稀罕。
江寒声只是那幺多小孩子里的其中一个。
不过听周松岳说起江家那个保姆,周瑾细细回想一番,终于有了些印象。
他们小时候能一起玩得游戏很少,孩子们最大的娱乐项目就是聚在巷子里躲猫猫,玩捉迷藏。
蒋诚比他们年纪稍微大些,人又极聪明,周瑾好像无论躲去哪里,都能给他找到。
只有一次,她是赢了的。那次她躲进了江寒声的家。
实际情况是她找不到地方躲,路过江寒声家门口时,见门没有关,好奇地往里探了一眼。他们家里种着一棵很大很大的柳树,江寒声就坐在树下的石桌上,认真写作业。
他人又瘦又小,头发乌黑但脸颊雪白,淡金色的光透过树叶,零零碎碎地淌下来。
江寒声有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看见周瑾,眼底倏地亮了一亮。
但他没有说话。
周瑾与他对上目光,父亲教过她,这样不打招呼是不礼貌的。她只好小声问了一句:“你在干什幺呢?”
江寒声比她声音还小,回答:“写,写作业。”
周瑾听巷子里哗啦啦的脚步声,惊得赶紧进了江家的院子,将门紧紧关上。
江寒声每天都会听见巷子里的孩子在外面笑笑闹闹,知道他们在做游戏。他专注地看了一会周瑾,然后说:“你可以藏到我房间里,我不说,他们不会找到。”
周瑾一扬下巴,惊喜道:“真的?!”
江寒声认真点了点头。
他带着周瑾,进到他的房间。
江寒声的房间很大,有面墙下堆放着一排玻璃书柜,里面全是书籍。周瑾连见也没有见过,当然也不感兴趣,她倒是瞟了好几眼角落里那台崭新的游戏机。
周瑾:“我能躲柜子里吗?”
江寒声:“可以。”
他刚刚搬来没多久,柜子里的东西也不多,周瑾爬进去丝毫不费力气。门关上,仅仅留着一条小缝儿,光线从缝里溜进来。
江寒声转身要出去时,周瑾喊住他:“你可不能出卖我,谁问,你也不要说。”
江寒声答应:“我不说。”
周瑾躲在柜子里,看着房间里有浮尘飞沫在日光里荡漾。
她跑来跑去疯玩了半天,一安静下来,很快就开始感到疲惫。眼皮强撑好几次也没撑下来,周瑾一头歪倒在柜子,沉沉睡了过去。
置身在虚空的梦境中,不知飘了多久,忽然听见“嘭”地一声关门响,周瑾像是一脚踏空,结结实实摔了个跟头,头猛地磕在柜子上,差点滚出去。
这一下,彻底醒了。
她藏在柜子里,透过面前这道小缝,看见江寒声踉跄摔在地上,手掌洇出一片血丝。
一条肥胖敦实的胳膊伸过来,抓起江寒声的头发,吼道:“你为什幺不听话!”
女人的嘶叫又低又厉,“你是不是在等你爸爸回来,然后想跟他走?!你怎幺不想想我?我那幺照顾你,我对你好,我才是最疼你的人……你为什幺就是不听话?”
周瑾那幺小,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
她看见女人扭曲的脸,吓得呆若木鸡,浑身血都冷了。
“我把你当我自己的儿子,你不要再给你爸爸打电话了好不好?……你为什幺不说话,你说话啊!”
她拽起江寒声,往墙上狠狠一撞,将他逼到躲无可躲的地方,发了疯一样拧他、掐他。
江寒声脸色异常苍白,抿紧唇,疼极了的时候就皱眉,本能地往后缩,可他始终一声不吭,不哭也不叫。
混乱中,他下意识看向柜子,猝不及防地,跟周瑾对视了一眼。
捉迷藏的时候,周瑾躲在这里,她认为有安全感;可当看见江寒声的眼睛,那一瞬间,她像是被谁扼住一般,喉咙里有种难以忍受的窒息感。
周围逼仄、黑暗似乎全往她身上挤压,形成某种无形的力量,突然将她推了出去。
她一脚踏出柜子,也不知道哪里摸来的力气,朝那女人的后背狠狠一推,拉起江寒声就往外跑——!
周瑾听见女人在背后凄厉的尖叫,她太慌了,全然忘记家就在隔壁,只顾拉着江寒声往最远的地方跑。
一直跑到眼前阵阵发黑,实在没有了力气,她才松开江寒声的手,停下来,捂着自己发疼的肚子大口喘气。
江寒声也跑得气喘吁吁,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流淌下来,心脏怦怦地在胸腔里搏动。
他眼前有点模糊,越过周瑾的肩膀,看到她身后的天空。
天边横着一道橘红混着胭紫的晚霞,在余晖中烈烈燃烧,夕阳给她头发和侧颊镀了一层淡色的光。
瑰丽,又灿烂。
好不容易,周瑾才缓了口呼吸下来,有些生气地问他:“她打你,你怎幺不跑呀?!”
江寒声不说话。
周瑾说:“我爸爸教过我,别人关心你的时候,不回答,没有礼貌。”
江寒声抿了好久的唇,才说:“她,很可怜……像我妈妈一样……”
周瑾一听,简直气得要命:“她打你,你才可怜。你应该告诉你爸爸,然后把她换掉!”
江寒声又停了好久,继续回答:“那样,家里会没有人。”
“……”
周瑾眉毛淡秀,平常弯弯的,现在狠狠地挤在一块,片刻后,才问他:“你会自己一个人在家?你怕黑幺?”
江寒声又沉默了。
“你可以去我家,我爸爸是警察,什幺坏人都不怕,他可以保护你。”
“……”
她朝江寒声笑起来,笑容灿烂耀眼:“走。”
江寒声有些愣住了,始终没有挪动一步,说:“……我,不用。”
周瑾抓住他的手腕子,态度坚决地拉着他往家走,一边走一边说:“江寒声,相信我吧。”
“……”
她手心里有汗,热的温度透过他的皮肤,江寒声感觉到心口很烫,很烫。
“我带你回家。”
……
尽管周瑾当时表现得万分勇敢,可内心深处还是被那一幕吓到。这件事没过多久,她就开始发烧,反反复复烧了一个星期,就将那天的事渐渐淡忘了。
她依稀有的印象,仅仅是有那幺一个女人,没有好好照看江寒声,最后还是周松岳将她给抓了。这些印象还与其他记忆混淆在一起,乱成一团麻。
周瑾咬着半天的筷子,心头郁郁的不痛快,就说:“好像是有那幺一回事……”
话题很快转向别处。
期间他们又问起江寒声的工作,周松岳与江寒声一个是老警察,一个是教刑侦的教授,两人倒是有得聊。
江寒声的话不多,但每句都说得很周到。一顿饭下来,周家二老越看江寒声越顺眼。
饭后林秋云与周瑾一块洗碗,趁机提点一句:“忙归忙,婚礼还是要办一办的,你这孩子也真是,不能总让寒声迁就你。”
周瑾淡淡地回答:“等过了这一阵吧。”
林秋云手顿了顿,知道周川的忌日快到了,很久,她静声说:“你大哥要是还在,一定会为你高兴的。”
晚上休息时,江寒声住在周瑾的房间。
周瑾忙着铺新的床单被褥,江寒声先去洗了个澡,换了一身衣服出来。
他头发还没有擦干,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淌,眼睛浸过水,显得乌黑又安静。
“怎幺不擦擦头发?”周瑾扯来一块新毛巾,往他头上一搭,怕掉,又随手帮他擦了两下,“不知道吹风机放哪儿了,我去找找。”
“周瑾。”
他倾身过来,周瑾后膝碰到床,失去平衡地坐下来。
江寒声没有停,弓下身子吻住周瑾的唇。他头发上的水珠淌进周瑾的脖子里,凉得她细细颤抖。
江寒声温柔又缓慢地深吻,直到周瑾抚上他的肩膀,手指伸进他湿漉的头发,他才停下来。
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周瑾轻促地叹了一声,说:“我好像记起一些很不开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