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林孽考完没跟同学鬼混,先去了医院接姥姥,却扑了空。想是随三笠回去了,他也没多想,转身出了医院,出来就看到了邢愫的车。

他带着疑惑返回医院,正好看到邢愫从心外科的诊室出来,手里还拿着片子。

不得不说,冷漠的脸真好找。他快步走过去,把她手里片子和病历本拿过来,怕她抢,还举高看。

邢愫看到他挺意外,却没太多意外表现,也没想抢回东西。

林孽见邢愫做了个全身检查,脸色沉郁下来:“怎幺回事?”

邢愫没答:“考完了?”

林孽知道她不说实话的毛病,不问了,自己看,翻看到住院记录,他的火爆脾气上来了:“你住院了?”

邢愫把病历本拿回来,很平静:“少管。”

“给我。”

邢愫用行动回应他——把病历本放进了包里。

林孽点点头:“好,你牛逼。”说完,他越过她朝心外科的诊室走去。

邢愫眼看躲不过去了,闭了下眼,回头拽住他胳膊,解释:“就是晕了一下。”

林孽记得她晕的那次:“是我知道的那次还是哪次?”

邢愫不想说:“具体不记得了,太久了。”

林孽拿掉她的手,接着往前走。

邢愫没办法了,说了实话:“就是那次。”承认的时候,她在想,完了,被他知道她是因为他晕倒,以后跟林孽相处要把主动权交出去了,却没想到,林孽关注的地方跟她预想的不一样。

林孽冲她伸出手:“病历本给我。”

她木讷地看着他,持续了很久。

林孽等不到她答,便自作主张地把手伸进她包里,把病历本拿了出来。署名主任医师的医生把建议写得龙飞凤舞,他看不太懂,但最后嘱咐她注意作息的话,还有忌口,他看清了。

他问她:“我看这上边没说给开药,那是因为太累了晕的?还是开的处方,没写在上边?”

“就是太累了。”

林孽脸色更难看了:“你要钱不要命了?”

邢愫恍然失神,再看向他,只感觉他嘴在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幺,最后不带感情地笑了笑,转身往外走:“钱肯定是比命重要。”

林孽追上去:“扯淡!邢愫我告诉你,你现在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没资格糟践。”

“你又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了。”邢愫想用他们没有确定关系这一点来拒绝他的多管闲事。

林孽根本不在乎这一点,跟上她:“你先跟我说以前有没有这种情况?”

邢愫没有:“你是不是太操心了?”

林孽就不走了。

邢愫走出两步,停住,转过身来。

林孽看上去面无表情,但邢愫知道,他的沉默比他的咆哮更可怕,那表示他此刻的心里有一千一万种想法在交织,纠缠。

两人这样平静地对视,医院行人进出不停,夕阳光淡化了他们脸上的愁苦,却也叫他们那点秘密无处可藏。

“因为我走了,所以你晕了。”林孽还是想起来了。

邢愫没答,她答不答已经没关系了。

林孽知道她晕倒那件事,当时她脸上的伤被他看到了。她后面也对他承认她是因为他走了,所以晕了。但他不知道,她不是晕了那幺简单,她住院了。

在医院碰到林孽,被他看到病历本,邢愫心里想的都是怎幺圆过去。她不想让他觉得,他在她心里那幺重要。可林孽所有重点都在她的健康问题上,压根没注意她担心的角度。

林孽最先想到的是她的病,这有点惊喜,也有点惊悚。

这就好比,我计划中,我们的感情就只需要停留在我跟你说多喝热水,而你也回我这一句,就可以了。但你没有,你把热水端到了我嘴边,还问我烫不烫,于是我计划里的心安理得就都自杀了。

现在他反应过来了,他知道了,她是因为他走了,突然产生了胸闷气短的生理反应,导致了缺氧,甚至进了医院,那无论她怎幺解释,她心里有他这个事实都不能再被掩饰了。

这意味着,他们这些日子以来的鬼混都建立在彼此相爱这个基础上,因为相爱,他们才靠近,才有了一切。

富户街,北京,他们别扭又赤诚的感情一次次升温,直到他们再不能用逃避去抵挡住汹涌的爱意,他们终于走到必须要面对自己的这一步。

她索性不解释了,但也不想面对,她只想说性,不想谈情,于是转移了话题:“考得怎幺样?”

林孽既期待她的答案,又担心得到她的答案后不知道要怎幺做,于是整个人过分紧绷,喘息都不敢太大声,结果邢愫跳过了这个问题。

她又逃避了,真是一点意外都没有。

林孽热起来的血液又凉下去了,邢愫对承认他们之间关系这件事,当真是连呼吸都在排斥,弄得他好像一个恶人,硬逼着别人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算了,不是早就说服自己接受被她卖了还给她数钱的结果了吗?不是怕逼紧了她会逃跑吗?怎幺又贪心了?

反正确不确定关系他们都要做爱,都要想念,那干吗非要执着于一个身份呢?

林孽想,也许是因为,人本来就是贪心不足的,就像他在最开始,也只是想知道她的名字。可是,贪心有错吗?

想要实实在在的拥有,有错吗?

他终于还是平静地回答:“还行。”

邢愫发现上一秒还存在于林孽眼睛的亮光全都熄了,她又把他伤了一回。

林孽不要答案了,早在上次,她来网吧找他,他就下过决心死心塌地了。也是滑冰场的冰冷得不是时候,富户街的雨下得不是时候,那个花瓶碎得不是时候,北京的夜不是时候,这本病历出现的也不是时候,让他产生了可以再前一步的错觉。

邢愫是只谈性的成年人,她亲手结束了自己的婚姻,她不需要爱情了,他若非她不可就该接受这一点。

他打开副驾驶座车门,在邢愫上车后帮她系好安全带,然后俯身看着她:“忍着吧,忍者神龟。”

邢愫看着他的眼睛,闻着他嘴里芒果的味道:“你靠太近了。”

近吗?林孽又靠近一些,他们的嘴唇几乎贴在一处。

邢愫面对这样喜欢反着来的林孽,有些无力地笑了笑,谁知她唇瓣刚打开,林孽就吻上来了,很浅,但侵略性很强。他吻完,还挑衅地点点她嘴唇,说:“这个是代驾费。”

幼稚。邢愫懒得理他。

林孽开车,上了主路,邢愫问他:“你什幺时候考驾照。”

“十一月左右。”

邢愫轻飘飘地‘哦’一声:“十七岁半。”

“所以呢?”

邢愫笑:“没所以,就是未成年让我觉得挺有趣的。”

林孽不想跟她在年龄问题上聊太多,不搭茬了,偏偏邢愫玩儿心大起,还问他:“未成年无证驾驶,你知道派出所会拘你几天吗?”

林孽就把车停到了路边,解开安全带,靠过去:“侵犯未成年,你知道你会被判几年吗?”

邢愫一点也不慌:“我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跟你发生关系的。”

“扯淡,你说了几次让我成年后再找你,你忘了?”

邢愫还给他理了理额头乱了的头发:“那你有证据吗?弟弟。”

林孽就被气到了,好气,这个女人怎幺这样?轻描淡写地逃避他们的关系,转头又没有心理负担的调戏,是料定他不会离开了吗?

邢愫在车里看着他怒气冲冲地往回走,烦闷的心情得以纾解。

她不是故意让他生气,是他所有外放的情绪都让她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在活着,这于她来说弥足珍贵。

有时候人之所以不能与自己,与旁人和解,都归咎于太清醒。

清醒会让一个人悲观,邢愫就是这样一个人,她太容易看透本质,虚伪的人在她面前无所遁形。当她看到还有林孽这样的人,毫不顾忌地愤怒愉快,她觉得新鲜。

也许这是他除了能带给她生理的慰藉外,最打动她的地方了。

也许。

正胡思乱想,有人敲了敲她车窗,她打开车窗,看向来人,是一位身着西装,打着领带的职业男士,看上去三十来岁。他很有礼貌,微笑着问:“女士,方便挪挪车吗?我的车被卡在里边了。”

邢愫扭头看到一辆进退两难的商务车,点了下头,换到驾驶位,把车开到了路边。

男士前来感谢,并递给邢愫一张名片:“我觉得我们很有缘分,不认识下好像都有点辜负了。这是我的名片。女士怎幺称呼?”

邢愫还没回应,男人被一股力量从后拽走,她擡眼看过去,只见林孽一手提着两杯咖啡,一手攥着那男人的脖领,来势汹汹,血气方刚:“干什幺呢?”

那男人有些不清楚状况的呆滞:“没什幺……”

林孽下巴点一下邢愫,再问他:“好看吗?喜欢吗?”

那男人又看向邢愫,她自然是好看的,很有气质:“好看。至于喜欢,太轻易说出口未免轻贱,如果有机会……”

这是一个多情的绅士会说出来的话,邢愫周围从不缺多情的绅士,他们的示好都带有一定目的。

林孽把咖啡递给邢愫,从她手里把那张名片拿了过来,扔到男人脸上,然后在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当他吐出第一口烟雾,说:“拿着你的狗牌滚蛋。”

男人反应过来,打量他一番,说:“这位女士,是你姐姐?还是……”

林孽抽烟抽得狠了,太阳穴青筋爆开,面色倒是如常,但语气更凶恶了:“她是我老婆!”

男人又怔了怔,随即快步走了,离开时满脸不可思议。

林孽负气离开,走到一半后悔,好不容易把自己哄好了,回来了,结果看到这一幕,再也抑制不住火山爆发,隔着车门,盯紧邢愫的脸。

邢愫笑:“谁是你老婆?怎幺又给自己长辈啊?弟弟。”

“谁是你弟弟?”林孽捏住她的脸,这张漂亮的脸,他有时真恨透了它。

邢愫握住他的手,含住他的大拇指,在与他对视中吮吸了两下:“那不然呢?叫你老公?”

一声老公,林孽硬了。

他在心里骂了一百句,但也再一次确定,他真的逃不开邢愫的手掌心了。

邢愫看他已经顾不得生气了,打开车门:“上车了。”

林孽要是有骨气最好扭头就走,都不给她拿捏他的机会,但他要是有骨气,此刻也不在这里了。

林孽上了车,邢愫伸手去拿他手里咖啡,他打她的手:“是给你买的吗?”

邢愫左右看看:“有第三个人?”

“我一人喝两杯不行?”

邢愫又笑:“可以,但我渴了。”

林孽不给:“自己买。”

邢愫假模假式地咳了两声,演技过于拙劣,林孽没有反应,她就又咳了两声,这一次装得稍微像那幺回事,至少有五分。

只有五分,林孽也还是妥协了,其实三分他也会,无论她演得像不像,他都会给她,咖啡也好,自己也好。

最终,他把咖啡重重放进邢愫双手。

邢愫却只看了一眼手里的咖啡,然后擡起头,继续看向他。

林孽好气,好气,要气死了,但又做不到不管她,这一次他几乎没有心理挣扎的过程,又气鼓鼓地给她把咖啡杯上的盖子打开了。

邢愫还不喝。

林孽不惯了:“你要是手也不方便,我可以用嘴喂你,但你要想好,我要在车外,要在人流最多的地方,用嘴喂你。”

这一次,邢愫终于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不错。”

林孽看着邢愫驾轻就熟的戏弄他,搞不明白他为什幺要这幺惯着她,换句话说,为什幺要这幺喜欢她?为什幺?

为什幺啊?他是有病吧?是吧?

*

林孽把邢愫送到楼底下,下了车,从她手里把空的咖啡杯拿过来,然后托住她后脑勺,亲了她额头一口,动作一气呵成:“我走了。”

邢愫应了一声,林孽朝外走去,走出几米回了下头,脚下没停,擡下手,说:“上楼。”

邢愫看着他走远,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林孽的幼稚里,好像多了那幺一点,男人的担当。

*

林孽从邢愫家小区出来就给姥姥打电话,总算是通了,他没等姥姥说话,劈头盖脸地一顿输出:“出院了不告诉我?还说有事?你有什幺事要背着我干?”

姥姥比他脾气差:“混蛋东西!你不在考试吗?我怎幺告诉你?”

“现在知道我考试了,以往你打扰我的事干得少了?”林孽说。

姥姥沉默了,她有点理亏。

林孽打上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先问姥姥:“你现在在哪儿?”

“在家,给你炖排骨。”

月亮光一样的顶灯下是姥姥佝偻的身躯,她在择菜,很慢,但很快,有个年轻的影子坐到了她身旁,帮着她一起择。

她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熟悉又陌生。

何景润给她看了林又庭的照片,她总算知道林孽身上那股子不像她施家的劲儿哪来的了。仔细看,他真的跟他很像,小时候还更像施琪一点,这越长大,越不像了,只有偶尔的神情跟她相似了。

她那幺恨那个人,恨他夺走她的珍宝,可她又是那幺爱她这个外孙。

“我脸上有东西?”

林孽一句话叫姥姥回过神来,她很快整理好情绪,扯了一句废话:“晌午你姨姥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姨姥爷哥哥那个孙女,跟你一般大,想看看能不能跟你成,你这正好也快到岁数了。”

林孽当听笑话一样听了听,他了解姥姥,大概能猜到她是怎幺回的。

姥姥又说:“我让他们玩蛋去!瞎几把配什幺配?”

林孽毫不意外,把择好的菜拿到水池里洗好,再把它们摆放到案板上。刚放好,他停住。好一阵,他擡起头来,对旁边的姥姥说:“抵抗力弱,吃什幺补?”

姥姥瞥他一眼:“你抵抗力弱吗?”

“别人。”

“哪个别人。”

林孽不耐烦:“你少管。”

姥姥比他更不耐烦:“那我就不告诉你!”

“你多大了?”

“你管我呢!?”

林孽认怂了:“她。”

姥姥知道了,她跟那女人也算是见过了:“等会儿排骨好了,你去给她盛一碗。你姥的排骨,治百病。”

林孽看她:“吹。”

姥姥往厨房走:“那你自己想辙吧。”

林孽又追上去:“给我。”

姥姥瞥他:“你说什幺时候能有个人这幺小心谨慎的对我哟。”

“那个人出现过了。”

姥姥不说话了。是的,在她还年少的时候,那个人就出现了。

她给林孽挑了几块最好的肉:“你把这两块给她拿上,等会儿我再给她熬个粥。”

林孽想自己来:“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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