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雨,徐勉站在青色的房檐下,默默看向其他几座山峰。
雨滴砸落在他的衣摆上,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长衫,有几处已经洗得泛白。
昨天是他出关的日子,也是师父离世的日子,杂草丛生的后院里,立着一座新坟。武林中人都知道徐勉是天纵奇才,他被昆仑派前任掌教何疏带大,自从在武林大会上露面,徐勉就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中一路走到现在。
昨日他走到师父床前,何疏气数已尽,两眼浑浊,他死死盯着徐勉,沉沉道:“阿勉,为师自知时日无多,日后只盼望你肩负武林大任,引领正道侠客,铲除邪教余孽,阿勉,你要记得——万万不可自负。”
自负幺?徐勉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那些情绪了,每年闭关之后,他都觉得自己的心绪越来越平静,看待事物,永远置身事外,唯独用剑时,稍稍有剑鸣之声和他心意相通。
他也曾年少意气风发,天资聪颖,又是昆仑弟子中最杰出的那个,徐勉当初也享受着众人的追捧,直到有一天,师父把他叫到了面前。
“阿勉,你心浮气躁,如何成大器?”
徐勉不服道:“师父不是说徒儿聪明幺,只不过是和他们切磋比武,并不耽误。”
“你自视甚高!”何疏瞪眼看他,苍老的脸看起来有些狰狞,“不过是在武林大会露面,被吹捧几句,你就得意忘形,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师父!”徐勉高声,“可我就是比他们厉害。”
何疏负手而立,冷眼看他:“是幺?你现在出剑。”
在师父森然的目光下,徐勉握住剑柄,微微出鞘:“师父,我……”
“出剑!”
从小到大,徐勉与师父切磋过无数次,对彼此的剑法了然于胸,他倔强得想要证明自己比师父厉害,不必再受管教。剑身出鞘,他向师父出招。
何疏一边应对,一边说道:“你天资聪颖,这点是不错!可是世上奇才繁多,你若是遇到了他们,又是什幺样的下场?”
说着,剑招一转攻势,从先前的防守之态改为进攻,何疏的剑法朴实沉稳,如同他的人一样,但却招招戳中要害。
徐勉尚能应付自如,又防下一剑,他道:“徒儿又不曾见过……”
“你早晚会遇见!”师父变得急躁,开始接连攻向他的下盘,徐勉觉得这不像师父的剑法,微微愣神的瞬间,何疏的剑一个虚晃,挑破了他胸口的衣襟。
“你被人称赞,是因为你的天资。阿勉,你与为师朝夕作对,自以为了解我的剑法,其实只是你妄自尊大,我做一点小小的改变,你都应付不了,更何况其他人?”
徐勉坐在地上,有些狼狈,望着胸口被刺破的布料,咬紧了牙关。
“武林当中,最受追捧的是奇才,最让人不齿的也是奇才,”何疏走到他身边,“日后师父不在身边,你不得不跟那些与你同样根骨绝佳的魔道中人过招,他们可不会只挑破你的衣裳。”
“……徒儿知错。”他咬牙切齿,目光里隐隐有不甘心。
“阿勉,你还记得小时候的愿望吗?”
“徒儿要维护武林正道。”
何疏看着他:“你看这昆仑弟子,分脉众多,你想要维护武林正道,就要有一双会看人的眼睛,一颗平静的内心。阿勉,你能做到吗?你不能,你心浮气躁……太过倔强。”
徐勉擡头,何疏已经转过了身,那把方才刺破他衣襟的剑已经被扔到了地上,师父的声音渐渐变得很远:“阿勉,你要逼自己,逼自己的眼睛能分出是非对错,正邪黑白,逼自己的剑法精益求精,纯质无杂。”
从那以后,徐勉和师父搬到了另一座山峰,他每日练剑,那些剑法都已经被他练得滚瓜烂熟,再不能满足他,直到师父给了他新的剑谱。
徐勉第一次看就觉得这剑谱不太对劲,化剑气为空,他做不到,里面的所有招式都不是他所熟悉的,甚至有些诡异,师父只是冷着脸说,他的心不够静。
他强迫自己练,终于入了门道,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是“立。”
他的剑法越来越凌厉,再也没有人赢过他,徐勉也渐渐感受不到外界的情绪,可是每一年,他都要闭关,因为每年年初之际,心法的内力会让他燥郁痛苦,误伤他人。
出关之后,他总是比以前更为淡薄,他的剑法越是精妙,心性便越是寡淡。
昨日何疏去世,徐勉在床边看着,他想做点表情,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连眼泪都掉不下来一滴。
新坟上连字也没有,徐勉回到后院静静伫立了一会儿,朝墓碑行了个礼。
春雨初停,徐勉转身,身形隐入了山景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