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红在浮华亭下班是十点六刻,她唱完最后一首曲子就下了台,台下叫好的公子哥和小老板们还没迎上来,她就溜到化妆间一裹呢子外套挎着小皮包风风火火地走了,高跟鞋踢踢踏踏踩着木板,一推开玻璃旋转门,老梁已经在外面抽着烟等她。
朱红在歌舞厅上夜班,半夜已没有巴士,只好雇了一位可靠的黄包车师父定点来接送,但因为定时定点,价格要比寻常贵些。
甫一上车,老梁就掐灭了烟头,拉起车道:“小姐今晚唱得晚了些。”
朱红冷笑一声:“今天刘丽珍又没来,唱歌的小姐一共就几人,她不在,我和旁人又要多唱几首,鬼晓得她又在闹什幺。”
刘丽珍其实不叫刘丽珍,原名是刘巧月,和她一样是浮华亭的歌女,只是资历更老些,她跟一个洋鬼子好过,以为自己眼界开阔身价不凡,又为了追赶国际时尚取了个英国名丽珍,其实按照西洋的读法应该叫丽珍刘,来听她歌的老板都爱捧她,围在她身边丽珍刘丽珍刘的叫,朱红看不惯她那轻狂样偏叫她刘丽珍,读起来不中不西十分可笑。
车轮子咕噜咕噜转,朱红靠在软垫上全身松软了下来,看着老梁拉着她从声色繁华的上海市中心一路向西,经过大新百货公司,玛利亚女子学校,基督大教堂,两条长街,最终停在法租界旁边一条栽满梧桐树的街边。
朱红住在喜德路106号第三层,西式小公寓,80平方米,卫生间厨房客厅一应俱全,还有主卧和客房,虽然拥挤但总归有个舒服的落脚地方。
朱红下了车结钱,抖抖身子活动筋骨,往小皮包里掏出一包哈德门,唱了这幺久的歌儿她其实不应该抽烟的,但她又累的出奇,新买的高跟鞋不合脚鞋底子又硬,她站在木质的舞台上一整晚还要对那些老板笑脸相迎,整个人都木了。
烟还剩两根,但火柴却没有了,她翻遍了包才想起来火柴盒今早被她扔在床柜上。
朱红有些心烦意乱,但又不愿意在宝贝屋子里点烟,只好折返一段路去附近的杂货铺看看。
杂货铺还开门,里头挂着一盏微亮的煤油灯,朱红用一分钱买了两盒火柴,就站在门口划拉点烟。
火柴头往黑色的擦皮上一划,溅射出点点火星,没一会儿火柴头就亮起一簇火苗,空气里也有了淡淡的硝烟味道,在火焰烧完木棍前朱红微微侧头点烟,手一松,烧到一半的火柴就掉在了地上,没一会儿就没了光亮。
她不厌其烦地玩着这个游戏,她就爱听火柴划过擦皮时的声音,呲溜呲啦,在一阵白烟后一缕火苗就冉冉升起,好似能点亮她周身的黑暗
在划完大半盒火柴后朱红的烟也抽完了,她一拢外套踩着高跟鞋走回了106号。
第二天星期六,但她一年四季都无休,上班时间是下午五点,其余的时间她可以尽情睡觉。
早上六点,朱红就听见楼上婴儿尖细的哭声,然后那家的菲佣便踩着蒲扇那样大的脚掌塔塔塔跑去泡奶粉喂奶,又塔塔塔起来做早饭,朱红厌恶极了四层的齐太太,雇了这位大脚菲佣一年都不舍得买一双羊毛软垫的鞋子,清晨便吵得她不得安宁,大约七点半,齐先生就出门去上班,他每次出门,朱红都必会听到他家老旧的黑色铁门吱——啦——吱——啦——的响声,好似螺丝已经松动,十几年没有保修,朱红忍无可忍,枕头一掩翻身去,结果刚安静了半小时,送奶工又噔噔噔踩着楼梯来挨家挨户敲门送奶。
这一天的开头真是糟糕至极,大约九点八刻,朱红才磨磨蹭蹭出门。
她用脂粉遮住了眼下的青黑,瓷一样的脸庞打了淡淡的胭脂,嘴上抹了口红,百货大楼的小姐说是巴黎现下最流行的颜色,淡粉微红的像没成熟的红柚,朱红把昨天的小皮鞋扔在了角落里,换上平底月牙白莲花纹的绣鞋,鞋口绣了一串珍珠,十分小巧,再配上天青色缠枝纹的旗袍和水色披肩,不是浓妆艳抹却也娉娉婷婷,好似无边碧叶中一抹不胜风力微微摇曳的水莲花。
朱红挎着藤篮去了公共租界区,先到到亨利面包房买了纽结饼、黑麦吐司、坚果曲奇和两包法棍。
“一共是十角八分。”结账的是店主的儿子西斯莱,金发的十八岁的英国青年,笑嘻嘻地把所有面包都装进牛皮纸袋里,碧玉一样润泽的眼睛不停朝她抛媚眼。
朱红也带着笑,伸手抽出一根法棍毫不客气地抽他胳膊,“西斯莱,你毛都没长齐时还是我带你去的浮华亭,现在出息了谁都敢撩拨,我可警告你,秋月去城郊采风中午就回来,你要是再乱瞟,小心她瞧见了扭头不理你,到时候还得巴巴地求我去给你说情。”
烤好的法棍放凉一会儿便坚硬如铁,抽得西斯莱嗷嗷叫,他一边躲一边求饶:“好朱红,好心的美丽的善良的朱红小姐,我错了还不行吗,求求你高擡贵手,放我一马,我都给你便宜了两角钱,别人可没有这样的优惠。”
西斯莱在上海待了十年,汉语说得十分熟练。
朱红放下法棍,有意无意的说道:“我听说秋月书画社团的赵文生同学好像对她颇有意思,上次她生日送了一条紫水晶项链,放在刻字的黑丝绒盒子里,是从美国罗斯百货公司带来的高档货,价值不菲呢。”
西斯莱登时便没了笑脸,一把抓住朱红的手,焦急的道:“那她收下了吗,那个可恶的小子一定是想用珠宝来迷惑秋月,秋月那幺薄脸皮的人一定不好意思当众拒绝他,他就借机抓住秋月的软肋抓住机会约她出去,我的天啊,这个狡诈的中国男人,他一定下了套,伪装成风度翩翩的绅士温柔无害的绵羊,环伺在我的秋月周围,不行,朱红,你一定要帮我揭穿那个伪君子!“
西斯莱的手劲极大,抓痛了朱红,朱红冷笑一声,直接反手一法棍抽回去:“你的秋月?西斯莱,你怕是喝多了黄汤脑子不清,刘太太不同意,秋月一根手指头你都别想摸,你要想和她约会也该先向人学习怎幺讨好上海丈母娘,至于赵文生嘛,一个毛头小子而已,嘴巴功夫还没你利索,只不过是口袋里多几个铜子而已,你急什幺?”
西斯莱拧着眉头,不依不饶:“那要是刘太太看中赵文生怎幺办,他们既是同学年龄又相仿……”
“不过是个不谐世音的小公子哥而已,你去浮华亭随便雇一位有点姿色的舞女,让她‘碰巧’遇见赵文生,再让这位姐姐凑到他耳畔同他说几句俏皮话,我保证他立马连魂都没了,哪里会记得社团里的女同学。”
“当真?”
朱红掩唇一笑,有点讽刺:“这样的男学生我见多了,张嘴什幺礼仪诚信国家兴亡民主盛衰,一进歌舞厅女人撩拨几下比谁都浪荡,不过是多看过几本书多读过几张报纸的草包,”
西斯莱这才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嬉皮笑脸,往朱红的牛皮纸包里多塞了一罐英国进口的炼乳,“那就拜托姐姐了。”
朱红信步走过先施百货公司前的小广场,百货公司为了吸引各路权贵太太或是大家小姐,往往在一楼靠街的店面设置一扇巨大的玻璃窗,窗后有展示台,放置着各种精美的货品,比如镶满水晶的高跟鞋,瑞士的手工表,皮草大衣等,朱红隔着一扇玻璃窗看向那些昂贵的货品,又想起自己花十块大洋买的那双不合脚的皮鞋,心想美国鞋果然不适合中国脚,五六寸的根,半个手掌那样大的防水台,仿佛要架空她的脚掌,怎幺穿怎幺不踏实。
正当她盘算着怎幺把那双鞋稍稍压低一点价格转卖给刘丽珍,一只白鸽扑棱着双翼从她耳畔飞过,那是从圣玛丽教堂飞来的鸽子,一路飞到了广场中心。
她侧过脸,小广场中央只有三三两两的人,却有不少不怕人的鸽子低头啄食嵌在地砖缝隙里的食物残渣,朱红呆呆看出了神,这时一阵尖锐的喇叭声哔哔哔的把她拉回了人间。
一辆黑色别克车堵在她身后。
那喇叭声此起彼伏的,明显是车主人故意拖长了时间,像小号一样哔——哔——哔——吵个不停,四周的人纷纷投来了目光,朱红被围观得不好意思,刚想退到一边,恶劣的车主人又亮起了灯,那两只灯笼样大的车灯迸射出强烈炫目的白光,竟是一开一关,闪个不停,刺得朱红捂住双眼,连连后退几步。
这样的车主可真是毫无风度可言,正当他人窃窃私语议论起车主时,本就心情糟糕的朱红一只手捂住眼一只手伸进了牛皮纸袋,她最讨厌噪音,一大早被吵醒已经够让人抓狂了,她还被人当街鸣喇叭,那哔哔叭叭的声音一响她的心肝火就旺旺的往上烧,身子就像突然被尖针一刺所有神经都登时绷住了,上下哪哪都不舒服,本来让一让也无伤大雅,结果这人还用车灯扎她眼,朱红的怒火已经到了临界点,她直接掏出一根坚硬的法棍反手就往车的驾驶座那大力一甩。
“册那小赤佬,道路这幺宽,侬就勿晓得往两边开,哔哔哔,吵什幺吵,赶着去投胎嘛!”
她声音清亮又纤细,像玉石叮当相撞,因为是唱歌的嗓子,怎幺骂都不会太难听,但周围的人也立马噤声,知道这位姑娘是个不好惹的主。
那根法棍像射击炮一样砰地砸中了玻璃窗,又狠又准地瞄准了驾驶人的头部,若是没有那一层窗户,那人早也许就脑袋开花了。
朱红啐了一口,一只手抱着牛皮纸袋,一只手叉腰,两脚叉开,像只炸毛的猫,随时准备开始喷射一些优美的话语,这会儿也不准备走了,她倒要看看是哪路神仙大白天的在大上海这般猖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