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见秋月

最初注意到她,是因为男生群体里私底下的、不带色情意味的夜谈活动。青春期荷尔蒙旺盛分泌所引致的躁动在所难免,那些似有若无的暧昧心思潜藏在水面下,偶尔在辛苦学习的间隙中冒出一点苗头,像星星点点的萤火,不起眼,但难以忽视。

​军训期间,无意中听过很多男生围绕好看的女孩子进行的讨论。精力旺盛的男孩子们借着统一军训的机会,放肆又谨慎地观察着年级上令人眼前一亮的女孩,她们无可避免地成为他们夜谈的话题。她的名字在他们的嘴里出现过很多次。她成绩挺优秀,虽然不能算最顶尖的那一批,但在平行班里名列前茅。她非常规矩,不同于有些女生在打扮上的一点“小心机”——譬如一有机会就把宽大的迷彩外套脱下来束在腰间以展示内里的私服和身材,或者是休息期间,故意将头发散下来,亦或者是时而整理服装和帽子,露出雪白一截手腕。她从不做这些事情,长发乖顺地扎成马尾,认真严肃地执行教官的所有命令。只有在大家坐着喝水休息时,她才会把头上严严实实扣着的帽子取下来拿在手上,安静地听旁人聊天。

​她恐怕从来不知道自己在一众穿着军训服的女生里很显眼。当她垂头时,会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碎发撩至耳后,圆圆的耳垂显得玉雪可爱。她偶尔也会跟别的女生聊上几句,当她听着听着,突然绽开笑容,笑得眉眼弯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甚至能听到身边男生内心的狼嚎。

看得出她是一个粗线条的人,丝毫不曾察觉四面八方飘来的视线,更没想到隔得最近的清北班的男生就差把眼珠子挂在她身上了。可能在她的心里,这些成绩极端优秀的学生们心中不会有什幺凡尘杂念,他们是老师捧在手中的香饽饽,是被家长寄予厚望的人中龙凤,即使要谈恋爱,那也必定是强强联手,共同进步,约定一起去名校的模范情侣。

完完全全直男斩的长相,公认的温柔好脾气,她成为男寝的夜谈热门话题并不奇怪。他即使不想参与他们的讨论,耳朵也会被强制塞进各种关于她的消息。值得庆幸的是,她非常低调,是老师眼里最省心的那类学生,闲暇时间就埋首书案专心学习,不给任何人把她作为谈资的机会。他们的生活毫无交集,偶尔在楼道上碰见,他们会不约而同地礼貌错开视线。

周五放学后,数学老师找他去办公室交流竞赛问题,他推门进去的时候,看见她正好在班主任座位上登记最新一次的月考成绩。数学老师跟他短暂地说了几句,主要是通知他关于竞赛的一些事项,很快就说完了。他一一应下,然后听到数学老师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去帮那个女生登下成绩吧,别让她留得太晚了。”

短暂的诧异过后他答应下来,数学老师便收拾东西离开了。他坐过去帮她念成绩,她朝他笑,笑得特别真诚。那一瞬间他脑中掠过一个不合时宜的比喻:她简直就像只毫不设防的小猫,稍微被摸一下头就立刻把肚皮翻出来,把尾巴欢快地甩来甩去。办公室里的人都走光了,将要落山的太阳余晖透过玻璃窗投射进来,形成一大片橙黄色的光影。他们并肩而坐,他念成绩,她在名册上登记。由于挨得特别近的缘故,他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清甜的橙花香气。偶尔没听清楚的时候,她转头询问,垂坠的长长发丝无意识地扫过他的手腕,掺着微微震颤的酥麻。

念到她自己的成绩,他看到她物理考得并不理想,严重拖了总排名的后腿。他注意到,听到那个分数,她眼圈偷偷地红了一下,笔尖迟疑地在纸上划过。他鬼使神差地问:“是哪里没做好吗?”

她低着头,有点难过,又有点羞愧地说:“我物理一直都很烂,每次都是上课听懂了,做题做不来。”

他觉得自己当时一定被什幺东西蛊惑了,因为他只短暂思考了几秒,又问了第二句:“你周末有空吗?”

“啊?”

“一起去省图自习吧,我给你讲月考题。”

她吃惊得瞪大眼睛,反复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才迟疑地答应下来:“噢…好,谢谢你啊,麻烦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幺,补救式地说:“没关系,我习惯周末在那自习。”

​她点头,很羡慕地对他说:“我刚才登了你们班的成绩,你们真的…哎,太厉害了,尤其是年级前三的大佬,数学基本都是满分——我本来还觉得这次数学挺难的。他们的差距就是在语文上拉开的,那个第一的语文考得那幺高,我真的不知道是怎幺考出来的?作文肯定都接近满分了。”

​他微微笑了一下:“没有,主要是前面的客观题运气比较好,全部对了。”

她后知后觉地睁着眼睛看他。他看见面前女孩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耳垂更是红得可以滴血。她匆忙挪开了视线,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哪里放——私底下膜拜一下大佬就得了,居然还因为不清楚他的名字,不小心闹到了正主前面,真是丢脸至极。

​     他在心里悄悄地笑,嘴上善解人意地岔开了话题:“那我们明天9:00见面?到时候给你发消息。”

窘得全身炸毛的小猫还是没从刚才的尴尬中回过神来,好半天才点头。他们登完成绩,一起收拾了书包,从教学楼走出去。天色已晚,学校里的人几乎都走光了,他们沿着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并肩而行,谁也没说话。在一片安静的氛围中,有轻风掠过,凉凉的,吹在颊畔。

​他陪她走到公交车站,公交进站的时候,她偏着头,笑着对他挥了挥手:“拜拜。”

​他也微微一笑,挥手作别。直到公交开动,她终于忍不住偷偷朝外看去,他依然站在原地,少年身段挺拔如松,淡淡的阳光倾泻在他的侧脸上,夕照中的眉眼如刻,给人一种分外深情的错觉。

试卷摊在桌面上,她试着写了几道题,后来发现自己实在没办法集中精力,干脆烦闷地把笔往桌上一丢,绕到厨房去拿酸奶。

吸管将薄薄的塑封捅破,与此同时手机震动,她吓了一跳,赶紧拿出来,他的好友申请过来了,里面简洁的三个字:温明征。

她默念着他的名字,心里叹了一声。之前怎幺会没发现,他就是每次考试之后的话题人物?无论是老师还是班里成绩比较好的同学,都会有意无意地提起他和清北班另外几个学霸的名字。她遇到这种讨论,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对他的印象仅仅停留在“清北班的一个男生”上,这才闹了今天的笑话。

通过了他的好友申请,手指在备注上停留半天,最后还是决定什幺都没写。他的微信界面很简单,头像空白。她忍不住好奇,偷偷点进他的朋友圈。他从来没发过任何跟学习有关的动态,寥寥几条大致都是自己拍摄的艺术性很强的照片。高度对称的跨海大桥、机舱外城市夜景的繁华灯海、木质桌面上透明的玻璃号码牌。她想点赞,又怕被他发现她把他朋友圈翻了个底朝天,做贼心虚地返回空白的聊天界面。她对着手机发了半天呆,想发消息但又不知道说什幺,只好把手机锁屏往床上一扔。

奇怪的是,她再坐到书桌前,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写卷子了。

她远远地看见了他。

他在省图前的一棵树旁等待,戴着耳机听歌,神色安静。她小跑到他身边,冲他打了声招呼。他瞥了一眼她红扑扑的脸颊和身后背着的一看就是因为“知识的力量”而沉沉坠着的书包,朝她伸出手:         “书包给我拿吧。”

“呃…没事没事,反正很快就进去了。”毕竟两人关系不熟,她连忙婉拒。

他没有强求,跟着她一起坐电梯上了省图三楼,找了张无人的桌子坐下。她有点窘地从书包里掏出月考物理卷,上面用红笔密密麻麻地标注着错误。

他认真地扫了全卷一眼,心里对她的薄弱处大致有了数,然后从第一道错题开始讲。他讲得很细致耐心,在解答题目之前,先告诉她这种题错误的原因是因为哪项知识点没掌握,短暂地过一遍知识点,再就题论题,思路很清晰。讲到某些题时,他会问她当时做题的时候是怎幺思考的,将她的错误观念一一纠正。遇到错误的综合大题,他们一起讨论解法,探讨是否可以从多个角度切入,题目中是否有隐含条件等等,她听着他的讲解,恍然间有种醍醐灌顶的感觉。

一整张卷子过完,她觉得自己把整个月新学的知识点都理顺了。她崇拜地看着他,又露出那种毫不设防的真诚笑容:“谢谢你啊,我都会了!”

这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们的距离太近,近得有些越界。图书馆禁止喧哗,他们交流都是用气音,几乎是贴着对方耳朵讲话,气流灌进去的时候,耳朵有痒痒的感觉。

此刻安静下来,她发现他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当他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像是被什幺东西用力揪了一下——让她有些失神。

他微微笑了一下,“没事。”

她如梦方醒地躲开他的目光,脸又红了。

小猫真的很不经逗。他漫不经心地想。

经历了这样一个周末,他们的关系不知不觉间从“陌生同学”变成可以一起交流学习的“自习搭档”。她偶尔会在微信上找他问题,他便在草稿纸上写一遍过程,再拍照发过去。周末一起自习逐渐变成一种习惯,他们心照不宣地隐瞒了这件事。在旁人眼里,他们依然是毫无交集的平行线,但彼此之间的关系,也不是没有任何端倪可寻——在操场或教学楼相遇的时候,他们会短暂地相视而笑。

宋洢搁下笔,瞟了眼手机屏上的时间,已经十二点过。她把刚写完的卷子整齐地摞在一边,擡头看他:“今天中午去哪里吃饭啊?”

省图位于市中心,周围就是大型商圈。前几周他们总是在商圈的餐馆解决掉午饭,她本以为这次他们又去找新的餐厅,谁知他却笑着说:“今天去一个——我的宝藏小店吧。”

他带着她绕到省图背后,穿过曲折的小巷,走到一家卖肉夹馍的小店,店面外观十分简陋,粉色招牌上刻着的字早已模糊不清。小店的玻璃橱窗内摆着一只硕大的烤猪,猪皮烤得油光锃亮,在灯光下泛着黄澄澄的色泽,十分诱人。猪身已经被切割得七零八碎了,店主用刀在猪身上划了许多大小相等的方块,部分方块对应的烤肉已经被取走,剩下的可怜兮兮地黏连在猪的骨架上。猪头仍然完整,嘴巴拱起,眼睛安详地闭着,脑门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大剪子。

她看到这一幕眼睛都亮了,饶有兴趣地观察着那只烤猪,问他:“这里的肉夹馍是就地取材吗?”

“嗯,店主人很有趣。”

他们推门进去,小店内部装修得干净整洁,在柜台后忙碌的店主是个中年大叔,看见他就连忙招手:“又过来吃饭啦?”

他应了一声,对店主说:“两个肉夹馍,蘸苹果酱,再来一份青菜钵。”

大叔哎了一声,看见他身后跟着的小姑娘,引着他们在桌边坐下,笑眯眯地倒了两杯水:“先喝点水。”

她左顾右盼了好一会儿,好奇地说:“你怎幺知道这里的呀?”

“之前我家住在这儿附近,所以对周围比较熟。这家的口味很好,虽然位置偏僻,但依然有很多人慕名过来吃。现在赵叔懒得营业,偶尔才在中午开张。”

说话间,赵叔将两份热气腾腾的肉夹馍端上来了。与其说它是肉夹馍,倒不如说是没有青菜的汉堡——一块硕大的、香气四溢的烤肉塞在两瓣烤得酥软焦香、微微膨胀的面包中间,淡绿色的苹果酱淋漓地洒于其上。

苹果酱是半透明的流体状,她小心翼翼地一口咬下,只觉得满口都是苹果的清香和烤肉的鲜美滋味,立刻幸福地眯起了眼,连连点头说:“真的超级好吃诶!”

她明显是饿了,也不顾仍有些烫的烤肉,埋着头一阵猛吃。再擡起头来的时候整个肉夹馍都被吃光了,蹭得脸上到处都是苹果酱。她犹自不觉,笑得眯起了眼,满足全部写在脸上,像个小孩子。他看得心里一笑,把纸巾递给她。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接过来,然后看着他拆开自己的那份,不疾不徐地吃,下巴微微动着。他的吃相很优雅,透着漫不经心的意味,姿势却可以窥见长年累月下来的严厉家教。她愣愣地看着,想到自己刚才那狼吞虎咽、几百年没吃过饱饭的样子,耳朵又变得红彤彤的。

青菜钵也上来了,他先盛了一晚给她,她伸手去接时触不小心到他的指尖,很温暖。

那一瞬间,她心里模糊地掠过某个念头,但说不上来是什幺。

她想,自己最近似乎有点奇怪。

比如,在认识他之前,她的注意力永远只放在学习上,不会怎幺关心周围的环境事物。偶尔和女孩子们聚在一起聊八卦,她也总是听过就忘了。她的生活过得单纯而充实,中考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南郡,认识了一群很优秀的同年。

十几年的人生好像实在是乏善可陈。

​     可是最近,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频繁地走神。坐在他对面自习的时候,她会偷偷地看他。他只要一进入学习状态,眼神会变得沉静而专注,黑色水笔握在指间,偶尔在草稿纸上演算。她发现他的睫毛很长,垂着眼看题的时候会在眼窝下映出一片阴影。他不像她总是带一大堆书过来,而是只拿几份卷子和辅导书,有针对性地刷题。他从来不会打开卷子就直接动笔,而是统览整份试卷,再勾出题目来做。她也很佩服他讲题的时候条理分明的逻辑思维,他总是能精准地抓住她没掌握的知识点,然后娓娓道来。听他讲题是一种享受,她想,当他放得极轻的声音萦绕在她耳畔的时候,她会觉得微微昏眩,恍然如梦。当她很快地领悟他的意思时,他会朝她笑,眼睛里盛着脉脉的流光。他休息的时候,会戴上耳机听歌,手指随意地划过手机屏幕,回复别人的消息。

​     他也会跟她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当遇到条件莫名其妙的智障题,他们“奇题共赏”,他调侃出题老师的脑回路,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往往他还没笑,她已经捂着嘴乐不可支,最后无声地笑倒在桌上。等她好不容易喘过气,他的表情已经恢复原样,她没好气地剜他一眼。

​如今走神的情况已经蔓延到校内生活。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他的消息,上课时老师讲题,她会立刻想到这是他曾经给她讲过的某种题型,该从什幺角度去想——最后兜兜转转,又满脑子都是自习时的他。平时做作业被卡住,久久想不出来,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去找他问,但又瞬间压下这种念头。

​她不想被当成新一轮的八卦话题。不是没有听说过,外班的女孩子借着各式各样的理由接近他。倘若只是抱着八卦的心思来听听,这些少女的小心机应该是很可爱的事情才对。但若是她也成了她们中的一员,便会被卷进议论的漩涡。她无意于此。

她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关注有些超乎平常。

「作者的废话:图片是温明征的一条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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