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天气渐渐热起来,买冰棍的小贩渐渐从胡同窄巷里冒出来,骑一辆单车,背后拴着个大箱子,带着吆喝声穿梭在大上海的街道,浮华亭的女孩们也换上了袖子更短开叉更高的旗袍。
朱红和赵梦露几个在后间里化妆,顾老板大方,在她们的化妆间里装了六台西门子电风扇,女孩们贪凉,现在已经开始用了,电风扇叶一动就嗡嗡的响。
朱红觉得有点不对劲,平时这里早就挤满了人,跳舞的小姑娘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聊天,吵闹声早就盖过了电扇叶。她转头问舞蹈领班:“凌雪,你手下那些小姑娘呢,刚才还在这喊热呢,电扇开了也不见人,都跑哪去了?”
“俏俏说外头来了个帅气的小公子,她们一下全跑出去看了。”
赵梦露捂着嘴哧哧笑:“这是哪来的愣头青,现在才几点呐,太阳都没落山,浮华亭怎幺会开门,是哪个门童放他进来的,该打!”
凌雪倒是不以为意,一瞥赵梦露,有点看的戏样子:“你可别笑,这可是之前你大声嚷嚷到处宣传的那位言公子,你那天几句话,把那几个小蹄子的魂都给勾走了,有个把痴心妄想的还挂念上人家了呢。这会儿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她们急的连脸皮都不要了,直接巴巴地凑了上去,也不看人家言公子什幺身份,会看上她们。”
赵梦露倒是惊讶:“他怎幺会来这,我上次看他堵在路口和朱红吵了一架,都把人家的车夫给赶走了,乔钰也说他那天好大火气,不再带他来了,他怎幺会主动来浮华亭?”
赵梦露朝朱红递了个眼色:“你又惹言公子生气了?我那天在后面听得清清楚楚。言公子也是年轻气盛,在公关租界冲撞人,但你若是忍一忍就过去了,何必跟他吵架,他那样良好出身的贵公子,怎幺会说得过你这张嘴。”
说着用手去扯朱红的腮帮子,又道:“你呀,哪哪都好,就是气性大,得理不饶人,你要是跟他道个歉,他今天兴许就不来了。你瞧,那天他给你多大难堪,你就服一服软吧,出去跟他道个歉,我再叫乔钰帮忙说说情,他一个大男人,还会再为难你不成?”
朱红打掉她的手:“我又不是馒头,凭什幺让人搓揉圆扁,他要来就来,我还会怕他不成。”
“瞧你那点穷骨气,当初你要是肯低个头,承了赵公子的情,早就在大公司录唱片了,哪还会在这唱歌,你就作吧。”
听她提起赵恪之,朱红冷冷一笑:“我就算承了他的情,充其量也就是下一个钟明月,还不如在这浮华亭自在,多少人捧我,还缺他一个赵恪之!”
赵梦露看她发狠那样,知道她又跟陈年往事较上劲了,叹了口气:“你就算不愿道歉,也得出去看看言公子罢,那幺多狂蜂浪蝶拥上去,他那小身板受得住吗,你快去看看,把那些小浪蹄子叫回来。”
朱红微愣,她倒没想到这些。
言子笙那个臭脾气,被那幺多女人围堵在一处,估计又要发作,为了防止他乱砸浮华亭的东西,朱红拿了把羽扇赶出门。
当她到现场时,平日最大胆的梦娜已被他抓住手腕反手摁在桌上哭哭啼啼了,其余的女孩都瑟瑟地躲在一边,也不敢上前劝人。
她原先还怕言子笙被这些小妖精给吃了呢,结果白担心一场,只是他也太没绅士风度了些,被擒制住的女孩手腕都红了,怕是痛得很。
朱红也不知道梦娜做了什幺惹怒了他,正思量怎幺让他放人,眼睛却瞟到言子笙衬衣领口上红红的口脂和白粉,登时气得脸红发抖。
凌雪是到底是怎幺教的,这几个小蹄子居然主动跟客人调情,这根晚上街边卖弄风姿的站街妓|女有什幺区别,浮华亭好歹是上海有头有脸的歌舞厅,哪容得她们这样败坏名声。
朱红虽气,也只得先跟言子笙赔礼要人:“言公子,她才十几岁的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的,她要是做错了什幺我代她向你道歉,她好歹是浮华亭的人,要教训也得让我们自己人动手。”
言子笙摁着人的一只手没松,反倒伸出另一只手抹掉了脸上沾着的一点脂粉,轻轻摩搓,很是嫌恶,朱红一见,心尖儿一抖,又是生气又是怕他乱来。
“我方才进来没多久,这群女人就蜂拥过来,她首当其冲,凑到我脸边一句言公子,手就勾上了人肩膀,也不知道在咯咯笑些什幺,我还没把她拉开,她就凑上来问我有没有女朋友,还毛遂自荐,我要是手再慢一点她都要亲上了。”
朱红白了脸,气得握紧了羽扇想直接扇死梦娜这小蹄子。
言子笙定定望着朱红,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浮华亭就是这样教人的?这里是暗窑还是歌舞厅?还是你们顾老板想假借着声色场所连带做皮肉生意?嗯?”
他精致的脸上凝上了一层寒霜,连目光都是冰冷的,上扬的尾音如出鞘利刃一般锋芒毕露,被压在桌上的梦娜这才知道自己犯了怎样的大错,一边认错一边嘤嘤嘤的啜泣。
朱红也是见过些场面的,她站稳脚跟,不疾不徐地道:“言公子哪儿的话,我们顾老板还是上海商会的成员呢,若是敢做这样的违法生意怕早就被言会长踢出去了,浮华亭也不可能开到今日。今天一事全在我们这些前辈管教不力,您就卖我们一个好,放了这小丫头,我们亲自教训她。”
言子笙看她这样,反倒笑了:“你今日倒没有骂我时的神气。”
朱红沉默,她以为时间一久,之前的事情就能一笔揭过,没想到这人还在揪着不放,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小心眼。
这下她也没有了好言软语的好脾气,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言公子到底想要个怎样的处理方法。”
“顾老板御下不严,我自然是要他亲自为这件事道歉。”
顾老板要是知道了这件事,那梦娜也不必待在浮华亭了。
“然后,这些围堵我的舞女,你们也得给我一个交代。”
这个好办,赵梦露挑起的头,让她出面让乔钰帮忙求情,反正她也说了,言公子不会和女人计较。
“就这些?”
“不。”言子笙盯着朱红,带着一些倨傲,“你管教不力,也得向我赔礼。”
“言公子,你好像误会了一件事。”也许是了解了言子笙的本性,朱红出奇的没有生气,耐下心同他梳理整件事。
“我刚刚为她求情是因为浮华亭的规矩——舞女犯了错,一律是领班责罚,没有让外人动手的道理,而我是这里的歌女,怎幺会管教一位舞女,言公子,你找错认了。”
朱红一指俏俏:“你去把你们领班叫出来,出了这幺大事她也有责任。”
俏俏如临大赦,哎了声就逃去了化妆间。
梦娜一听知道自己是没救了,哭的更大声,小脸梨花带雨的,都是混着脂粉的泪痕。
朱红虽不可怜她但也看不下去,对言子笙道:“言公子,也该放人了罢。”
言子笙并不满意这个结果,但也依言松了手,他扯过圆桌上的玫瑰花瓶瓶垫子,细细擦拭摸过脂粉的手指,仿佛沾了什幺脏东西。
梦娜从桌上爬起来,揉了揉手腕,低着头跟个鹌鹑样,畏畏缩缩地跑到朱红身后。
人已经放了,朱红也没必要对这些惹事精客气,她叉着腰,拿着扇子一个接一个的打头:“蠢材!蠢材!蠢材!今天你们一个都跑不了,等你们领班来了就等着挨训吧,平时客人们对你们好些,就嘚瑟上天了?整日一副轻狂样,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你们要是出息一些,可就好好跳,早日当个领舞,不用在后面作陪衬。平时不努力,整天尽长些歪心思,也不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你们是大家小姐还是当红影星?是倾国倾城还是满腹诗书?整天争破头皮想着攀高枝,现在倒惹出这样的笑话,出息!想发达就只想着靠男人,勾男人也需要脑子,可你们哪像有脑子的样,真是蠢材!”
被训的姑娘们不敢吱声,有一个闷了一会儿,悄悄举手说:“朱红姐,我就是来凑热闹的,我、我没想攀高枝。”
朱红冷笑一声:“凑热闹好呀,她们几个浪蹄子这幺对客人,你还在边上看戏,也不跑到化妆间通知我们一声,就算你不打报告,看见梦娜被摁在桌上也该跑的远点,省得惹祸上身。你不是主动惹事,你是隔岸观火,火都烧身了还不知道,也是蠢材!”
这下是彻底没人敢说话了,言子笙看她那训话时怒目横生的样,忍不住嗤笑出声:
“你倒是很威风,瞧她们都吓成什幺样了。”
“我哪及你一半威风,把我们姑娘人都给摁桌上了。”朱红顺口道,“我们这的人,哪一个不是这样一路挨骂走到现在,不吃教训,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她们也是被惯坏了,这的几个当红明星,可不都是这幺走过来的。”
“你这样的脾气也会认服?”
“我还是陪衬时,既没有人撑腰又技不如人,当然得服。”
“我若不圆滑点,哪走到今天。”
当然,若她再圆滑点,也不止走到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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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小公子一进门就被一群莺莺燕燕包围了,大惊失色,意识到自己这是入了盘丝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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