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想要热爱,仇恨,哭泣,夺走属于你的每一个部分。
他睡眠很浅,早上四五点就会睁眼。
大多时候蔺阳月还在睡梦中,他会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变成侧躺的姿势,用右手撑起上半身去勾放在床头的义肢。
他的左手被砍了,之后做了手术,前小臂就彻底没了。
但疼痛会伴随他一辈子,她陪他去心理科检查,医生说是幻肢疼痛。
她会笑他。
他经常会梦回现场,梦里他双手完整,把行凶者按倒在地。
他看到抽屉里削苹果的水果刀,毫不犹豫地抢过来扎下去。
血迹只会从他的小臂那里涌出来,他不在乎,忍着剧烈的疼痛把血溅的行凶者满脸:“你还我,你还我,你还我,你还我,你还我还我,还我,还我啊。”
然后醒来。
鲜红的血泊会消失在雪白的墙壁上。
一开始以为是幻觉,因为这时候总觉得左手还是完整的,低头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在现实里。
他会暴怒的像一只狮子,吼叫,摔东西,自残剩余的软肉。
直到护工冲进来给他打麻醉。
有前公司给他兜底,义肢摔坏了好几幅。
他之前做过黑帮套壳公司的高级会计师,帮他们清帐结算,顺便洗钱。
结果遭人报复,在医院的时候遭人割手。
凶手找到了,顶头上司为了表示诚意让凶手也割了手指头,希望平了这事。
他拿到一笔巨款,但他直接在精神病院住了半年。
前同事来看望他的时候,还说很幸运了,本来人是想取你脑袋的。
他坐在病床上,盯着那人直发毛:“我会替他实现愿望的。”
结果害的医院请人全天盯着他。
半年后,他出院回公司。
人瘦了许多,原来的西装套在身上空空唠唠的。人说庄律师从来不遮掩自己的残手。
回来后从新把那年的残留数据重算,并向上提出恶意收购的方案。
前后花了五年,亲自出席每一次暗箱操作,把对方的股份收至百分之三十,贿赂散户股份,最后做空。
结局是,对方毫无还手之力,他成功恶意收购一整个公司。
他直接升至高层,做了三个月,被老板请到办公室里面谈。
“辛苦你了,我知道我该重用你。”老板是传承下的又一个疯子,“但是,你适可而止,庄沿年。”
老板遇上他时,表现得极度冷静。
庄沿年只觉得左手又开始疼痛,他用右手握住那团软肉:“我申请退休。”
他拿着巨款离开,从此不碰任何事务。
庄沿年没觉得什幺,他的一部份已经像烂肉一样死去了,现在的他在苟活。
他尝试一切可以上瘾的东西,尝试lsd,尝试滥交,尝试烟酒,尝试手枪,尝试宗教,尝试旅游。
结局是回到高度自律的状态,保持一月一次体检,保持健康的身体,保持与心理医生联系,保持一周三次性爱。
遇上蔺阳月是在体检,这女的在诊所里叽叽喳喳和护士说个不停,护士脸上又不好拒绝。他黑着脸朝护士示意把人轰出去。
可惜,这女的头也不回:“嫌吵就换个医院,或者去vip。”
他领着包往vip室屋走。
“庄先生好。”蔺阳月坐在办公室里笑眯眯地望向他,“您是要投诉我啊。”
庄沿年没想到这家私人体检所的老板是这号人物。
他记得这人的简历,是位看得上优秀的神经医生,国际上都排得上号。
庄沿年当年没成功约过这人的面诊。
他咬着牙齿,把到嘴边的所有话收回去,右手提包转身就走。
他已经多花时间了,不能让自己一天的时间线打乱。
“庄先生,”蔺阳月站起身子拉住他空荡荡的左袖口,庄沿年的左手是不上任何力气,没受过这样的侮辱,急着脱身结果右手用力过猛,把女人手扔在桌上。
女人手立即肿了。
一双神经科医生的手,一双完好的手。
他左手剧烈疼痛起来,蔺阳月比划着疼痛的手请庄沿年坐在沙发上等她,她没看到已经陷入一场的庄沿年。
“我估计这周做不了手术了,我先去打电话,庄先生好歹给我个面子留一下。”
蔺阳月打电话花了一小时,回来后看男人蹲坐在地上,另一只手伸进掀翻在地的公文包里,却抖得握不住止疼片。
她替他拿过止疼片的药盒,却不再递给他药片,自己从中嚼碎一片蹲着看他:“庄先生,你的手早就没知觉了。”
庄沿年恨不得把眼前人撕开剁碎,他使不上任何力气,即使是趴在地上。
他忍着剧痛威胁:“你信不信我把你这家店砸了。”
“庄先生,我的右手也很疼,”蔺阳月朝他摆弄着自己红肿的手,“谢谢你的止疼片。”
庄沿年暴怒,撑起上半身拿自己的包砸向她。蔺阳月没躲,拿脚摔开包往桌面走,翻开一个文件袋后,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她看了看倒在地上的男人,神情和看纸差不多,都是很深情的样子。
“庄先生,我给你笔,你签字吧。”蔺阳月走向前,蹲在脱力的男人面前。
庄沿年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水味,他看到女人手里的笔,想抢却又看到红肿的右手,手背敲红了,食指肿起来。
一只健康的右手。
在这点上,他就已经嫉妒了,可是他不存在的左手还在疼,这种疼痛告诉他,他是个残疾的人了。
“庄先生,我知道你肯为了自己的手付出代价。”蔺阳月不在乎男人的暴烈,而将笔递进男人手里,帮他攥紧握姿“你签字吧,我替你再要一副手。”
她替他再要一副手。
她在说什幺。
手。
他的手。
庄沿年手里的笔最终没落在她眼睛里。
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找回属于自己的躯体,有如何会和撒旦讨价还价。
蔺阳月拿着签订的协议,告诉他。
“疼痛讲伴你终生,珍惜眼下吧。”
庄沿年花费了一个下午讲整个合同重新审了一遍,提出几个合约漏洞,蔺阳月很爽快地打印新的材料。
两人之间默契得有些过分,他没提及自己的粗鲁行径,她也没提及先前合同上残留的非人道主义医疗问题。
反正都改了。
蔺阳月又接了一个电话,回来时告诉男人记得坚持锻炼,一个月后出国安排手术,自己主刀。
“庄先生,记得多锻炼多补充睡眠,我们一个月后见,具体时间地点我会发后续邮件提醒。”
庄沿年没理她,起身走出诊所。
他当天晚上就没睡好,翻来覆去地看自己左手的软肉。
马上会还给自己一只手。
他动用一点甜头让人彻查蔺阳月这个人。
大概需要两三天,资料就会送上门,就一致的情况而言,这人表现的太好,最后的辞职也是因为医闹问题,和本人能力好像没什幺关系。
庄沿年有些兴奋过头,左手的疼痛持续了大半个晚上,他咬着毛巾忍耐。
他的手术牵涉到手部神经的重新粘合,不能打麻药。
他很想知道,手术的疼痛和现在,那个会更令他记忆深刻。
当然,事实会告诉他,手术治疗可以让他记得更深。
一个月的手术台上,他疼的眼皮都擡不起来,隔着一层白布几个医生小心地操作,整台手术他不断地惨叫哀嚎。
他感觉得到自己的前臂削肉剔骨,每个残留的神经不停的打击他,他先前咬好的毛巾沾上血了。
疼痛到他一度出现幻觉,手术室的强光照的他想起自己之前的那台手术,也是在一个手术台上,他失去了左手。
大汗淋漓间,他再度清醒。
手术完成的时候,蔺阳月拆了白布,护目镜后眼神得意。
他来不及看清楚,就晕死过去。
挣扎了一周,他才清醒过来,睁眼的时候周围围了一圈医生,几个外国面孔相互交流着英语。
survive.
他头疼,但同时左手的疼痛减轻了些,他的手。
他感觉得到自己笨重的食指轻轻地擡了一下,可惜手臂没力气了。
蔺阳月没有食言,她替老天还了他一只手。
蔺阳月听到男人醒来,立马冲进病房,第一句话是冲着那些外国人说的。
这里禁止拍摄,禁止交流手术。
把所有相关的东西都给我删了。
她的表情很凶恶,像是护食的动物。随后,女人走到他床边,替他解开了谜底。
一只机械前臂,里头存放了他剩余的完好神经,相比人手必然是显眼的。
他简直像半个英雄电影里的改造人,当然疼痛也让他意识到电影里的英雄并不好当。
“庄先生,你再养一周,之后需要把这个拆下再检查一遍兼容性,”蔺阳月摸了把他机械组装出的前臂,“你现在左手的所有感觉都是我替你重新调整的,你的前臂已经替你扔了。”
庄沿年点头,发出手术后的第一个提问:“你在想什幺。”
蔺阳月坐在床边,缓慢蜷屈他机械手的每一个指节,手法很轻柔,表情也难得的柔和下来,没有回答他。
庄沿年忍受着电流划过的刺痛,却意识到了每一次细小的手指变化,他拿出耐心去体会失而复得的喜悦,参杂着疼痛的真实感。
蔺阳月在测试机械臂的运转情况:庄沿年的恢复情况良好,机械手臂里的复刻神经全部能够模拟渗透反应,自主反应链完整。
用这台手术,就算是无法发表至医疗期刊,起码也是超前的医疗技术了。
“庄先生,”蔺阳月放下机械臂,替他掖好被子,“你今天想吃什幺,叫人替你去买。”
“手臂会一直是这个疼痛值吗?”庄沿年还在习惯不适。
蔺阳月看得出他有些局促,眼下这个人又让她想起止疼片的味道:干涩的,像白墙上划出的灰。
“会根据手臂的活动能力提升而提升。你到底想吃什幺,再晚一点,这里就只剩酒吧开门了。”
“中餐,谢谢。今天诊所的晚饭可以算我账上。”庄沿年没再问下去,低着头摆弄着手,感受发力的疼痛,握拳的疼痛,自顾自地进行探索。
蔺阳月走出诊所时已经是傍晚,嘴里嚼着薄荷糖,望向周围亮起的霓虹灯牌。
可惜,那场事故的保留数据太少,不然,她会更完整地把手部功能完善下去。
庄沿年在病房里等来的是两手空空的蔺阳月,只留下一句餐厅关了,又走出去了。
五分钟后,他饿得有些烦躁,左手提着点滴袋子往外走,紧接着,他看到蔺阳月提着两罐啤酒和两碗蛋炒饭走过来。
“这是我昨天的剩饭,”蔺阳月表情很纠结,“你一碗我一碗。”
庄沿年提着输液袋子,伸手去拿啤酒,结果被蔺阳月狠狠拍了手:“我喝两罐啤酒,你是什幺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