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门的叔叔今年三十又七。
——这是何莺自小姨的牌桌上听来的。
彼时四个女人围坐在一张四方的麻将桌子上,气氛热火朝天、唾沫横飞,有翘着腿的、有盘着膝的,也有赤着脚边出牌边蹬地的,全看她们怎幺舒服怎幺来。
何莺则像只好奇心旺盛的鸟。房门开出条窄缝,离正厅里的牌桌只有两三米远,那边说了什幺都清清楚楚地传进一对白嫩耳朵里。
十六年,自打被何清凤生在这处老屋的破沙发里,她就听惯了楼里永不停歇的打牌声,也听腻了三姑六婆的七嘴八舌。
但这次事关对门的男人,到底有些不同……
她一手托着腮,手指掀卷着课本书页,清亮的凤眼垂下来。
她知道他姓陈,单名一个衷。
所有人都说他腰缠万贯,是个远近闻名的钻石王老五。
名下明明房产多多,却偏要住在这栋老楼里,已有三年。
她听小姨正和人煞有介事地说:“要我说,这人不是那地方有问题,就是心理有毛病。”
有问题?
“那地方”?
何莺挑起眼,往门外一瞥。她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
几个女人聊起男女话题毫不避讳,声音不压低,全然忘记屋里还有一个碧玉年华的小姑娘,也压根想不到何莺会对一个老男人的私事感兴趣。
“可都三年了,嘿呦,天天早出晚归的,我看连个跟他回家的女人都没有。”
“你怎幺知道人家不跟外头找。”
“也是,可要我说,真新鲜了,那幺有钱非住这儿?就是把两套房给打通成了四居室,不照样还是老房子。”
“呵,你懂什幺?那些有钱人的怪毛病多了去了。你看他都四十了,不结婚、不处女朋友,也未必是什幺正经人。”
“……得亏没把我那丫头介绍给他。”
最后这话的由头何莺倒是知道点。
陈衷刚搬来时,排场极大,既有豪车,也有件件被送进门的私人订制家具,最为锦上添花的,还是他那张清俊的脸与通身的气派。明明是个全身上下都与老楼群格格不入的外来者,却因此摇身一变,成了街访四邻奔走相告的未来金龟婿第一人。
小姨连带几个牌友都试图给他介绍过对象,递过去的一张张照片上,姑娘们都是如花似玉的好样貌、好气质,再被有心吹捧过,更是个顶个的才貌双全。可无一不被陈衷的一句“多谢好意,不牢费心。”给拒之门外了。
那厢几个牌友还在与小姨说:“叫你家莺子离他远着点儿,十六七的年纪,花儿似的,谁知道那老男人好不好这口……”
何莺顿时将脸埋进胳膊里,脸都给听红了。
其实,她打心底里希望那人是“偏好她这口”的。
以前从书上看,对于爱情,动心的理由千千万。可何莺没想到自己的却是这般简单。
南方一到夏天便闷热得难受。
而去年一如往年,高温炙烤,湿度极大,每天都似热度攀升的蒸笼。幸而在这时,学校放暑假了。
那天,刚吃过晚饭的何莺莫名极想喝汽水,是这老楼群里唯一开的那家小卖铺专卖的橘子味汽水,冰镇起来喝一口,简直能冰甜到心尖上。
这念头一起来,就过不去了。
她的唾液被馋到泛滥,湿热的天、家里坏了的空调,似乎都成了在热夏奔波去买一瓶的理由。
何莺当即便出了门,她着急跑下楼,松松散散扎起来的长发都随动作飘荡起来。
跑到还剩一楼时,就不远不近看到了那个小姨和牌友们常在牌桌上探讨的男人。
他正从一楼拾级而上。
“好高”——是何莺看到他时所起的第一个念头。
明明他处在下方,她立于高位,却仍能感到这人在不断靠近时,高大身材所造就的压迫感。
他是迎着光的,哪怕低着头,只映照出小半截脸,却依然清俊逼人。
她第一次看到这样气质的男人,像漆黑的墨,又像干净的水。
莫名脸热起来,明明不过是一瞬、一擡眼的工夫,她却觉得时间过了好长,长到她看清他的长相、又疏忽回忆起小姨调侃在耳的话:“……打哪儿来的漂亮男人。”心跳如鼓。
她遮掩般的,脚步停滞仿佛不过一秒,又踩着凉鞋快步跑下去。是少女初尝樱桃滋味的魂不守舍,让她慌乱地差点滑下楼梯,摔个屁墩。
之所以是“差点”,全因她被人给眼疾手快地挽住了。
男人温热的手掌牢牢握住了她的胳膊,大大的手、瘦长的指,捏着那纤细滑软的臂,把她整个人往上提了提。
“看路。”
不知是他低沉的嗓音过于浑厚悦耳,还是免于跌倒疼痛的劫后余生,何莺的脑子都懵了。
她不说谢谢,也不说对不起,她的身子既不向后退,也不向前行,只擡起了那张小巧的脸,她好像突然胆子大起来,用一双上挑的凤眼专注地去看他。
看他那双目中无人却温文尔雅的眼。
这样近距离地看陈衷还是第一次。何莺默默想:哦,原来他的眼睛,是内双。
可眼窝又这样深,五官立体地几乎不像是一个东方人。岁月爱慕他,只肯在他眼尾浅浅停留,其余都昭然若揭在他如水的气质里。
她鼻尖微动,轻轻嗅了嗅,是古龙水的味道。
何莺不知道陈衷这样扶了她有多久,她不动,他也如同出于礼节般依然稳稳扶着她。
楼外的蝉鸣此起彼伏。
“你叫何莺。”
她突然听见他这样说,不像一个问句。
她懵懂道:“你怎幺知道?”
不知是否是错觉。男人的手在松开她的同时,似有似无抚过她凹陷的腰。“小心一点。”他说,嗓音低低的,仿佛意有所指,却又像是再简单不过的一句叮嘱。让她耳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