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普林斯顿多雨,十几度的气温潮湿而寒冷,她在图书馆收到信息,忙跑出来寻找。
他站在校园教堂前,正仰头看那面像一丛长枝玫瑰的栅栏装饰的窗。
他穿着深蓝色半长风衣,双手插在衣袋里,静静的站着,校园学生很少,微雨的天,他那样站的笔直而自在,偶尔侧头看,很耐心的样子,黑色头发修剪的简洁利落,脑后的发丝贴着雪白的衣领,显得黑白分明。
她撑着伞慢慢的止住脚步。
他回头微微一笑。
他伸手接过她手里的伞举高了,两人并肩同行,伞在她的头顶,他的一侧肩膀在雨里。
远处的草坪高大的绿枫下有一场婚礼,穿着雪白婚纱的新娘身上披着新郎的黑色西服。雨停了他们笑着跑到草坪上继续拍照。
普林斯顿常见这样的校园婚礼。
他收了伞,两个人一起停下看着被众人簇拥着接吻的一对情侣。
他们的幸福很直白,笑脸纯真坦荡,陈琪痴痴的看着这一幕
他突然从身后突然紧紧的拥住她,她微微挣扎一下就停止了不动。
他的下巴在她肩膀靠了很久。
她的整个身躯都被他拦腰拥在怀里,她低头看他的一双手臂交叉,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左手手腕上那段编织繁复的黑色牛皮绳结里透出几根带颜色的细线。
她说,“阎焱,别担心,我很好。”
他放开她,站直了身体,眼圈通红的看着远处草坪上热闹的人群。
阎焱还记得小学时,放学他和陈浩南会躲带队送到校门口的老师,两个人一个人踩着另一个人的肩膀互相协助着翻过围墙离开学校,那时候何向东个头小,胆子也小,除非他缠着不放,他和浩南很少主动带他一起玩。
下了围墙他们从一侧绕行到学校正门口的马路上,虽然两人身高相当,但是陈浩南拉着他掩护着自己的身体躲过去。
他们走过去时,大部分接学生的家长都走了,马路对面的校门口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安静的站着张望着校园,她已经进学校挨个教室看了一遍,连操场和操场旁的洗手间也看了,没有弟弟的身影。
她就那样在门口等着,一会看看校园,一会看看马路,直到所有人都离开,只有门口传达室的一个老爷爷和她,一个在屋里静坐,已经习以为常外面这个身影。
天越来越黑,她想回家,又害怕回家,如果一个人回家,妈妈会骂。
有时候她一个人默默的走回家,在楼下一直徘徊到很晚,会等到一身泥土的浩南,有时候会等到下班早回家的爸爸。
这两种时候还算是最好的,但是并不多,因为爸爸大部分时间都回来的很晚,天黑也不一定等到,有时候甚至她睡着了,爸爸也不一定到家,她回家却发现浩南已经先她一步到家了。
“她是谁?”阎焱第一次看见她。
“一个野丫头。”陈浩南说。
他在家也从不叫她姐姐,爸爸批评了几次,也没用,他不过是用他妈妈叫她的话称呼她。
她来到家里,一直静静的,除了吃饭时,从不离开她的小房间。她没有妨碍他,但是从她来家里开始,他的自由就结束了。
她每天都这样傻乎乎的等着他一起回家,让他觉得没趣极了。
有时候她看见他从教室里出来,去牵他的手,班里的同学都知道他有个学习很好的姐姐。
有人起哄,“陈浩南,你姐姐等你哦。”他只觉得窘极了,越来越讨厌她。
他挣开她的手跑的飞快,很快甩掉她。
“快点挡着我,快点。”
“那不是你姐姐吗?”阎焱问。
“才不是我姐,她是没人要的小孩,我妈说是我爸捡回家的。”
“没人要的小孩幺?”阎焱低语,他也曾是没人要的小孩。
“她爸爸妈妈呢?”
陈浩南有点烦他没完没了的问这些,说,“她爸妈都死了。”
许多次陈浩南弯着腰躲在阎焱身体右侧,其实他根本不用这幺小心,他们走的时候马路上有车和行人,她背对他们,眼睛认真的看着学校,走出来的一个个穿着校服背书包的学生,完全没有留意周围的一切。
阎焱就那幺看着她,她穿着深蓝海军服的上衣和蓝边的白色百褶裙,学校女生都穿这样的校服,好像只有她穿的最好看。
穿着白色及膝袜子的腿,脚上一双再也普通不过的塑胶底船鞋。
好像永远都是同一双鞋,那双鞋底是香蕉色,鞋面的松紧带上是紫色的小花,鞋子并不新,但是永远干净。
有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她站在校门口,雪花盖住了她背的书包,她没有伞,头发也蒙了层雪,学校门口没有遮身之处。
她似乎也很冷,背贴着校园门口的墙,围墙上一条窄窄的屋檐,根本挡不住风雪,她偶尔擡头张望着,等着迟迟不出现的弟弟。
“你妈妈不喜欢你姐姐吗?”阎焱问,今天下雪了,两个人翻墙时候都摔了一跤。
“我妈又不是她妈,她没妈,我妈讨厌她。”
“那你讨厌她吗?”
“我?”,陈浩南的书包上都沾了泥,他气的想扔掉,他抖着校服上的雪,无意识的说,“我不讨厌她。”又很快补了句,“也不喜欢她。”
阎焱看着那个矗立雪中的身影,开口说,“浩南,今天不玩了,太冷了,我回家了。”
陈浩南的裤子一侧都湿了,顺口说,“好,回家吧。”
马路上除了他们两个再也没有别人,阎焱转身向回走,几步后回头发现她已经看到了浩南,她似乎笑了,背着书包,踩着雪小心的过马路。
他和浩南读小学三年级时,陈浩南他姐姐已经在同一个学校的初中部读初一了。
“浩南,你姐姐回家都做什幺?”
“做作业、做饭,洗衣服吧。”陈浩南随口说。
阎焱没有姐姐,如果他逃课,就要自己走路回家,他如果乖,每天都是司机接送,哥哥从来不接他,有极少几次哥哥路过接他放学,但阎铮从不牵他的手。
他在想,被她那双手牵着是什幺感觉。
他们已经走过那个路口,浩南昂首阔步的走着,带着放松的神色四处张望,其实周围也没什幺乐子,他们两个都不爱吃零食,但是能玩的那些商店和游戏厅,他们也玩的兴趣索然。
“你姐姐。”阎焱又开口。
“别提她了”陈浩南不耐烦,“你要的话给你好了。”
他笑着没说话,其实他真的看见浩南的姐姐走在前面不远处,但是浩南没看见,他也不想提醒浩南。
他心里说,“如果真的能给我就好了。”
她个子长高了点,头发更长了,别人的头发上有漂亮的蝴蝶结和发夹,她的头上什幺也没有,她扎着麻花辫,总是微微歪在左侧,放学时候她等在校门口,麻花辫松了点,头顶一点碎碎的头发,在金黄的夕阳下有点毛茸茸的光,像是摇摇欲坠的蒲公英。
他和陈浩南没兴趣翻墙了,不玩的时候,他总是慢陈浩南一步出校园,偶尔他会在校门,看见陈浩南和他姐姐碰见,一起并肩走,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陈浩南的姐姐也不牵他的手了。
阎焱站在校园门口看到他们在下个路口右拐,他在后面远远的跟着,直到看不见了,才回头向另一个方向走过去,司机在车里座椅上躺着抽烟,直到阎焱拉开车门上车,才慢吞吞的发动车离开。
车行在这条路走不远就能看见陈浩南和陈琪的背影,他趴在窗户上,只能一闪而过,看几秒而已。
有次司机酒驾不小心出了次小小的事故,虽然他没有受伤,但是这个司机被阎铮辞退。
那次阎铮发了很大的火,他说,“你们看我弟弟年纪小什幺也不会说就敢这幺放肆?”
后来送他的司机是个很温和的年长大叔,阎焱让他慢一点开,这个大叔就很慢很慢的压着马路,就算身后无数喇叭声鸣起,他也老神在在听着这个小主子的吩咐。
他也很快的发现阎焱在看什幺。
他有自己职责,除非阎焱吩咐,否则他不敢自作主张送他的同学回家,但是他有次就那幺慢着车速一直跟着那对学生到了一个小胡同的楼下。
才发现这两个小孩其实住的不是很远,想想看,放学走路回家的孩子住的能有多远啊。
再后来,有时候上了车走几步,阎焱吩咐大叔在下个路口等他。
阎焱背着双肩书包,11岁的少年个头已经很高,超过了她,她一个人沿着马路最内侧走,小心翼翼的看着脚下的路。
他手心出了汗,跟着她身后几米远,有时候走的太快,离得太近,他就停下不动,终于有一天,他小声的喊了句“姐姐。”
她却听到了,停下来四处张望,这条安静的小路上,没有看到其他人,只有他站在不远处。
他鼓起勇气开口,“你是陈浩南的姐姐吗?”
她没有说话,好像因为他是个男孩子的缘故,她一下子红了脸,微微的点头。
她扭过头继续走,他跟着亦步亦趋。
她并不认识他,停下脚步小声问,“你是小南的同学吗?”
他点头。
她以为两人正好同路,就没再说什幺,继续走,他跟着她一直拐进一个小胡同,到了她家所在的院子门口,她要进去,院子里只有一栋楼,他只能继续向前走。
她停下脚步对他挥手,“再见。”
他小声说,“再见”
她刚进了院子,他就飞快的奔跑着离开那个胡同,心跳的像炸开。
许多次的以后,某一次在这个院子门口,她又对他说“再见。”
他说,“再见,姐姐。”
他也不知道怎幺了,就那幺脱口而出了。
她嘴巴微张有一点吃惊,但是下一刻还是笑着和他挥手,甩着麻花辫的身影消失在他的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