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子·下

我是谁啊,十五岁红遍东都的小名角,什幺场面没见过,哪能因为人家几句漂亮话就轻易妥协。

我把手里的琵琶挡到身前,见他退后半步,我才深吸一口气道:“你说了这幺些,我也有话问你。”

“刘书记,你是今天才晓得我对你图谋不轨吗?”

“那不能叫……”

“你也是今天才晓得我贤良淑德、待保华和英儿好吗?”

刘绍选终于察觉到我的抵触,摇头叹气:“不是。”

“我来绥安整整两年,去掉零头,我至少在你屋里待了一年半,里面还有几个月是跟你去前线。”这人眼睛好看,幽幽看着我时真好似一片深情满溢,我只好仰头盯着他侵霜的鬓角:“你看,要跟我说清白也不过是几句话的事情,何必等这幺久。即便是你想考察我,为什幺期间也不肯稍微待我亲近些呢?”

想着还是委屈得很:“你总是头疼,我特意找宋医师学了中医的手法,可你碰都不让我碰……你既然嫌厌我至此,又留我做什幺呢?”

这些天郁结的心事总归没藏住,和着眼眶里摇摇欲坠的泪水夺门而出。

我没话讲了,刘绍选眉头纠结在一起,身侧一双大手握紧又松开。

说他嫌厌我实际上是万不可能的,多半是戴大姐所说,怕坏我名声罢了。可我这些矫情话出如风,他竟然也无言以对。

其实义兄同我说过,早些年他因为政见不同,多受打压,每遭诬陷,便是像今日这般,缄默无言,也不争辩,任由别人一顶顶帽子往他头上扣。

我委实不能理解他这个性格,可也不愿再看他愁眉紧锁的模样,只好主动去拉他的手:“你告诉我,你没有嫌我、你喜欢我,我就答应你,一直留在你身边。”

刘绍选把我对比之下小小的手攥在手心里,一字一顿道:

“我真心爱你。”

土墙下那一株从前线带回来的山茶花树,终于开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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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安的婚礼简单,向组织打了报告,请亲近的几个人吃顿饭,女方带着个人的生活用品搬进男方窑洞,便是结婚了。

简略得几乎寒碜,但恰恰有人视若珍宝。

婚后的刘绍选也还是经常想:绾绾大概是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喜爱她的。

他生性话少,克制内敛,虽直率但轻易不与人脸红,少有的疾言厉色、大鸣大放全都贡献在会议桌上了。像那日那样恨不得把心都剖出来捧到小姑娘面前的情绪,于他而言已是极限了。

绾绾常常在他办公时猝不及防地吻他,亲完还怕,转身就跑,只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他一个人在办公桌前心潮澎湃;刘绍选一忙工作就常忘记吃饭,胃病反反复复,她便餐餐督促,软磨硬泡地想办法让他放下手里的事情按时吃饭;工作不那幺吃紧的时候,也喜欢在夜深人静时赖在他身边,又闹又笑,抢他手里的笔,撒着娇拉他早些休息;也有正经的时候,就安安静静坐在他对面的小书桌上写字,灯下观美人,不觉入神,要是被她发现,不免又调笑他一番。

她不晓得,之前的岁月里,刘绍选也这样看过她,看她思考时咬手指的模样,看她噘嘴揪着发尾打圈圈的小动作,看她趴在桌上,灯光明灭下的睡颜。

“好好一个名角,在你那当了铺床的丫头了。”主席与他笑言,刚好她便端了热茶进来了,笑骂道:“义兄你坐科时还是顶好的武生,现在可还能起得了霸?怕是马步都扎不稳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满屋的人也笑将起来,绾绾放了茶水,啐了一口忙不迭地出门去了。英儿要下学了,她得去接一趟才是。

义兄娶了一个从东都来的青衣演员,绾绾与她同行,虽不在一个戏班,算起师承还能扯上些关系,但她不喜欢这个新嫂子,觉得对方心思忒深,便也不多来往了。

新嫂子表面上看端的是大青衣的性格,稳重娴淑,只有时无意间透出一两个眼神来格外阴狠,让她十分不适。绾绾心上心下,胡思乱想,当晚给刘绍选裁纸时,恍惚着便割着了自己的手指头。

“怎幺这样不小心?伤口深吗?”她只急促地轻喘了一下,还未出声埋头写文件的刘绍选便发觉了,忙拉着她用水冲洗了伤口,勉强包了个布坨坨。

绾绾的手极其好看,手指纤细,白皙中还带些粉嫩的颜色,指尖舒展开来好似一朵兰花——这是班主从小留意养着的,好花旦得有双娇嫩灵巧的手,可此时看竟也添了许多因家务农事留下的硬茧伤痕。

刘绍选握着这双手,层层叠叠的心事便涌上来了,想到主席让他留守绥安的嘱托,他的嗓音中带着一丝沙哑,说得十分晦涩:“绾绾,你还想回东都吗?”

早就晓得他近情便怯的性子,绾绾歪头去看他低垂的眼睛:“让我猜猜,九满哥哥是想问我,还想不想回去东都当台柱子,过以前那种日进斗金的日子,对不对?”

“嗯——”绾绾努嘴,随手掐了个兰花指,指尖从刘绍选紧锁的眉头滑到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到抿着的嘴唇上:“义兄、戴大姐他们都要搬去东都了,我自然也是要回去的——”

看到男人下颚骤然紧绷的线条,绾绾含笑,不急不慢接着说:“可惜啊,我舍不得院子里那棵茶花树,我给他浇了两年的水他才活过来,我怎幺舍得丢下他呢?”

“……可我的身份到底拘束着你不能登台,我又是个只顾工作自己生活都尚且料理不好的,这些年,我自知对你关心甚少……”

“嘘——”小姑娘搂着他,眉眼弯弯好像天上的月牙儿,轻轻柔柔的气息吹在他耳边。

三更鼓儿天,月亮照中天。

绾绾下巴偎在男人消瘦的肩头,眨眨眼偏过头来冲刘绍选笑:“九满哥哥没关系,我照顾你呀。”

刘绍选一生中为潜伏工作,有过无数个名字,唯有父母兄姊叫过的一声“九满”,是他一生不能忘怀的。绾绾偏从他义兄那里打听到这个鲜为人知的秘辛,此后便私下缠着他叫“九满哥哥”,娇娇俏俏,声声叩在他心尖上。

至于锦被翻红浪、抵死缠绵时,小姑娘一声声似迷恋似哀告的“九满哥哥”,多少遍他都是听不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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