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填补好的窟窿

刘知雨不说话,两人都沉默着。

周遭一片静寂,只偶尔听见路上车辆鸣笛掠过,他们就这样坐着,被冰冷的空气包围,寒意从脚底往上蔓延,两人却都好像被感官所摒弃了,诺大的天地,此时只剩下他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知雨摸索着伸出手,拉过陈卓,还是像以往那样,坚定的、缓慢的握紧她,十指相扣。

“我妈妈,在我四岁的时候就死了。肝癌。你可能知道我爸的前妻是得病死的,但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你应该也不知道一些之前的事情。”

“我爸和你妈结婚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四年了,其实那个时候我很不愿意,特别讨厌你和你妈妈。”

“我妈刚死那两年,我完全说不了话,见不了人,现在想想那时候可能是有什幺心理创伤了。”

“我上不了幼儿园,我爸就辞职照顾我,我除了能每天吃喝拉撒,其余时间感觉都不算个人了。”

“我每天都坐在我妈以前教我搭积木的地毯上,能那样坐一整天,一动不动。”

“我爸和我说话我也听不到,他怎幺摆弄我我都毫无反应,感觉那时候我就把自己从外界屏蔽掉了,在一个真空的环境里,出不去,被困住了。”

“我爸没办法,最后听别人的建议带我去看一个心理医生。”

“我现在还记得那个女医生,很温柔,她和我说话,我听不到,我就是看着她嘴唇在动,不知道她在说什幺,好像聋了一样。”

“按理说我那时候还是挺小的,对生死的概念应该也没那幺明白,但我就是清清楚楚的知道,我没有妈妈了,她再也回不来了,不是大人骗我说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了,她就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太小的时候经历死亡好像对小孩挺不好的,比如这幺多年我都不愿意和任何人提她,和我爸也只字不提,但是心里永远有一个地方放着她。”

“没办法和别人说,说不出来,好像说出来了就代表着这股气——我也说不清是什幺气,就飘散了。”

“人们说小孩记事都是从四五岁才开始,我记事特别早,我一岁的时候,我爸把我抛起来又接住,我就大声咯咯直笑,我妈就在旁边笑着骂我爸,我现在还能想起来她的动作和表情。”

“在我妈没得病之前,我应该是有个很快乐的童年吧。他们感情很好,我记得我爸总是送花给我妈,家里永远都有新鲜的花,餐桌上,洗漱台上,我的房间里。”

“我妈死之前我就在病房里,她那时候已经意识模糊了,人们都围着她,她使劲擡起身子,睁大了眼睛从缝隙里找我,我好像突然明白发生了什幺,完全不敢往她面前去,我离得远远的,看到她最后看我的那个表情。那个表情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现在她的样子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只是一直记得她最后的眼神。她死了以后,我大概有两年吧,整个人坏掉了。”

“那段时间我记忆很模糊,也不确定到底那个状态持续了多久,好像那段记忆被特意擦花了,只记得一些零星的事情。”

“再后来,就是碰到你了。”

“碰到你的时候,我已经差不多恢复了,除了不爱说话不爱笑以外,看起来已经挺像个正常人了。”

“我刚开始对你态度很差吧,我那时候真的觉得你特别烦,即使我装聋作哑你也要拉着我一起玩,我根本就不想和你玩,就老是捉弄你。”

“你从来都不生气,一直对我很有耐心。我爸问我,觉得陈阿姨怎幺样,我就知道他想和你妈在一起了。”

“说老实话,我真的挺不理解的,我妈才死了四年,我爸怎幺就能走出来了,是不是大人都能对自己的感情收放自如,说不要就能不要,他们真的都好残忍。”

“后来我爸说,看到我和你在一起,我才有一点小孩的样子,也更活泼一点了,就觉得每天和你在一起对我应该很有好处。”

“其实这是一个原因,更多的是因为我爸确实觉得你妈很好,他看你妈的那种眼神我以前也见过,就是他看我妈的眼神。”

“我就同意了,更多的是想报复他,想欺负你,所以就同意了。”

“可是你根本就像是个傻子,我怎幺对你你都永远笑眯眯的,刚开始那几年我确实对你特别不好,我一直以来都挺内疚的,想对你说声对不起,也说不出来。小满,对不起。”

陈卓握着他的手紧了一紧,他能感觉到她温柔的感伤顺着她的掌心传递给自己。

“我对你说这些,不是想证明什幺。我长大了以后,就理解我爸了,人不能永远活在过去,你可能没经历过亲人离世,有时候我想逝去的人其实并不痛苦,痛苦留给的是活着的人。”

“人死了以后,就会给亲人留下一个个窟窿,这些窟窿感觉永远没办法被填补,我有时候觉得因为这些窟窿我整个人都不完整了。”

“可是不是的,是你和陈阿姨帮我填满了,也帮我爸填满了。”

“我可能没有资格和你说爱情到底是什幺,我只是想告诉你,小时候的事情已经都过去了,你前面有很宽阔的路,你不能也不应该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情就被绊倒在起跑线上,它们都过去了,已经被你远远甩在身后了。”

“爱情不应该是由别人定义给你看,应该由你自己来定义给自己,不用想它到底是什幺,你想它是什幺样,它就是什幺样。”

刘知雨说完这段长长的话,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陈卓沉默着,两个人被寒风包裹,温度从交握的指间蔓延开来。

全身都冻透了,心底却炙起烈火。

陈卓轻轻的说:“谢谢你。”

*

接下来的两天,陈卓带着刘知雨玩得很尽兴,每个景点都一个不落的打了卡,照了很多照片,留了很多合影。

中间赵杨又打了好几个电话过来,陈卓都没接,没想到等她晚上回寝室时,他就在楼底下的乒乓球案子上坐着,陈卓回来已经很晚了,很冷,空中飘起了雪花。

她一回来就看到赵杨低着头坐着,肩膀上落了薄雪。

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在电话里还好说一点,如今人在面前,好像什幺话都说不出来了。

赵杨擡起头看她,有点失魂落魄。

“你回来了。”

“等了很久吗?对不起,手机没电了,要是知道你在这等我,我就早点回来了。”

“不要对我说对不起,你没有做错什幺。”赵杨语气很平静。

他接着说:“我仔细想过了,我确实有时候和其他女生距离太近了,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你让我学会拒绝也是真的在为我考虑,不想我太累,你不和我上床也不是你的错,我不应该总是逼你。”

“陈卓,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想和你就这幺算了。”

陈卓避开他的目光,不敢直视他恳求的眼神。

“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我从高中就一直喜欢你,可是你看起来很高冷,我也不敢追你,就跟着你上完晚自习去跑步,每天最盼望的事情就是你在操场上和我打招呼。高考完了,知道你和我都考到B市了,我多高兴啊,我们也不是一个班,我费尽心思想和你熟起来,也没有什幺途径。假期里终于有机会了,我感觉到你也在慢慢接受我,给你表白的时候,我从来没有那幺紧张过,我以前都不知道紧张是什幺感觉,那天你同意做我的女朋友,我高兴的就像个傻子一样。你对我那幺好,什幺都考虑的到,监督我学习,雨天送伞,感冒送药,你比我都更像是个男朋友。”

“是我的错,是我和你在一起了就不够珍惜你,是我虚荣,总喜欢和女生说说笑笑,是我幼稚,和你吵架了也不让着你,多狠的话都说得出来。”

“陈卓,我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你不要和我分手,好不好?”赵杨说着说着,眼圈红了。

陈卓也眼眶湿润了,本来想好要说的话,现在堵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赵杨看着她,抱住她,明明是个大高个子,揽着她好像缩成了小孩,让人什幺话都说不出来。

不能心软,不能妥协,陈卓给自己打着气,将赵杨推开来。

“赵杨,对不起。你特别好,真的,是我的问题,我有病,我没办法和你在一起,是我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

赵杨声音颤抖着:“为什幺?为什幺啊?你说的那些我都改,我全部都改,别分手了,我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别分手了宝贝儿,我没你不行。”

陈卓忍住心酸,攥紧了袖口,她眼神温柔的看向赵杨,轻轻的拂去他肩上的落雪,“不是你的问题,是我以前还不懂,刚刚才彻底明白了,咱们之间还没有到非对方不可的程度,我和你在一起,对你不公平。”

陈卓垂下眼眸,释然一笑,对他说:“你这幺好,应该配得上更喜欢你的人,是我这段时间太迷茫了,是我把你拖到漩涡里,你不应该被这幺对待。赵杨,”她眼神温热又诚恳,“我祝愿你能找到一个真正喜欢你、你也喜欢的女孩儿。真的对不起。”

雪越下越大了,她的刘海儿睫毛上都沾了雪花,可是她的笑容那幺纯净,眼里都是对朋友的关心和鼓励,是朋友,不是恋人,赵杨清清楚楚看到了这一点。

赵杨安静下来,良久,他凄然的对陈卓说:“我明白了,我们分手吧。”

“分手之前能不能再让我亲一亲你。”

陈卓不说话,她凑上前来,赵杨闻到一股淡淡的玫瑰花香,在这寒冬雪夜里,这缕香气轻柔的、缓慢的与他嘴唇相触。他抱紧她,久久不愿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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