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澜推门出来,侍女姐姐正坐在廊下打盹。她听见动静,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舒展筋骨,背挺成笔直的形状。周江澜停了一会,等她完成她的动作,才迈出脚步同她说话。
侍女是周迟的人,前几天被沈夫人调过来。他记得这位姐姐以前微微驼背,因常做活计,弯腰低头成了习惯,背弓着,保持一种恼人的平衡,日常行走就会舒服一点。
这些细节是周迟和他闲谈过的话题,她说,从步态就能看出她们的疲惫,谁不言不语,谁又值得心疼。后来侍女姐姐慢慢更正过来了。大约小公主在她心中是完美的楷模,以她为镜,下可正衣冠,上可明得失。
周江澜常穿的衣服总是些朴素的颜色,像从大地、海洋、砖墙和船舶分离出来的。侍女看他这样的打扮,难免要唠叨几句:“秋衣都备齐全了,夫人提点过,她说,小少爷穿得鲜亮才好看。”
于是周江澜又回房去换了件衣服,再出来时,脸上保持着平和的表情,等侍女验看。她满意了,便不再盯着他,由他骑马出门去了。
再过半个月是书院年终考试,学子们都在家中温书,按理说周江澜也该如此,但将军府的姑娘们都劝他天气好的时候出门走走。他口头答应是一回事,然而行动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知道自己怎幺了,眼睛不落到书上,就只能落到虚无,旁人看见他在凉风吹彻的窗前直愣愣地发呆,只觉得姐姐不在,弟弟像入了魔似的。
周江澜每发一次呆就罚自己抄一篇字,然而他还是无可避免地堕落下去,闷、无聊的情绪、混沌的思想,渐渐变成他固定的状态。他作出承诺时感到自己是世上最虚伪的人。
他在江城的朋友不多,除了书院的师兄师姐、李承业、柳树营的几位大哥、徐瑛姐姐、蜜饯铺老板、前任太守、城郊的乡民,便只剩下清妙观那位徐小仙长。
他骑马出城,穿过单调的景色和光阴,来到清妙观。
马拴在后院。这里有他见过的马棚,还有他和周迟待过一晚的房间。那天他捡到了周迟的红豆坠子,以为那就意味着天长地久,可后来周迟根本没想起来她丢了一只耳铛,她有许许多多首饰,一颗玲珑小巧的赤玉在丛林里毫不起眼。
他在三清道祖视线延伸交汇的地方睡着了。一间密室,外面有桌椅,里面也有桌椅,还有些杯盏、几册道家典籍,并无窗子,墙挑高,三面挂着竹帘,门洞开,他走了进去,点燃油灯,取下一本书。一卷薄薄的册子,上书《太上感应篇》,翻开来看,道是“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他看到第一句就睡着了,胳膊枕在脑袋下面,小心地环住自己。
他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惊醒,想到庄周梦蝶的典故,恍然觉得自己身在梦中,看了看灯油余量,方知自己睡了不过一炷香工夫。
那个声音说道:“这里有仙人幺?”
周江澜屏息。
“既有光,怎幺会没人呢?”来人是一道将熟未熟的年轻声音,他道,“仙人,你帮过无数生民,如果你在,可否告诉小生,有什幺办法可以让人忘却前事,从此不再记起的。”
无聊,那就聊聊吧,总还有别的力量让他撑下去。周江澜怀着这样随便的心情和来人谈了许久的话。
大多数时候是来者单方面向周江澜倾诉。周江澜认为自己记性不差,可跟这位山中来客相比,还是有所欠缺,此人能把每一件事情发生的所有细节刻在脑子里,真神奇,就和韩敬师兄一样。他也想拥有这种能力,这样他就可以把和周迟的一切全部记着了,想找出来就找出来,还能带到所有人都看不见听不到的梦里去。
陌生来客说的事情太沉重了,是关于他朋友的死讯,他的描述诡异而恐怖,充满了蛊惑人心的修饰。
周江澜和他不约而同地出了会神。沉默漫无边际,将他们和千百般的愁绪困在一起。
周江澜道:“你很伤心。”
他想起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突然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
他道:”这只是我的推测。可否告诉我你的心情呢?
那人道:“心情?你是第一个问我的人。我也不知怎幺说。我,我是很伤心,也很痛苦,很害怕晚上,看到天黑就惶恐,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看到明天。”
周江澜道:“害怕什幺呢?或者,谁?”
那人迷茫地说道:“……谁?”
周江澜道:“道可道,非常道。”
那人的呼吸变得急促,隐约可闻低哑的泣音,这样的变化发生在瞬息之间。周江澜悄悄地站了起来,扒开竹帘的其中一片竹,寻觅那极其不稳定的声源,他看到了一壁之隔的陌生人,青衫素袍,寻常打扮。特别之处是,他太瘦了,可谓形销骨立,瞳仁像是漆黑无光,脸色惨白,嘴唇没一点血色,他麻木地挣扎,不像个生灵,倒像死魂。周江澜作出评断,这是一张鲜有生机的面孔,恐怕此人自己都不记得最近一场香甜的梦、认真吃的饭是在什幺时候了。
想到这里,周江澜轻轻地把帘子恢复成原样,无声地坐回原处,等待那人平息下来。
那人的头发有一圈压痕,前深后浅,大概他带了幕篱,想遮住自己憔悴的面庞,无人处方摘下来,谁知被他看见了。
周江澜有了负罪感——对一个陌生人。
他感到歉疚和折磨,良心之上围着青蓝青蓝的烟尘。
他在的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除了古籍和油灯,还有一罐茶,桌上有新鲜的热水,大概是徐小仙长拿来的。他不懂茶,但闻着寡淡,应由道人栽种。他拈了茶,放进还没动过的空杯,冲了些热水,从木墙下方开的小窗递出去。它圆融地合入木头的纹路,周江澜进来之后,才从那道狭小的窗上生锈的锁看出来墙壁的秘密。
不出意外,来客拒绝了他的好意。周江澜胡诌了一个茶的故事,把这茶和清妙观一位善良的老神仙牵线搭桥,而后道:“你不必和我说你在害怕什幺,甚至无须说出来。这几日午后我一直在这里,你可以来清妙观,也可以不来,来了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人人都有心结,你要是愿意讲,我乐意帮你解开。”
那人道:“多谢大师。”
周江澜道:“不必不必,不是什幺大师。”
瓷杯猝然和木头碰撞。那人听见这句话,急匆匆地走了,顾不得失礼。周江澜不知自己触动了他哪点,他找不出问题。
他没能解决陌生来客的问题,倒是解决了一部分自己的。他决定多和人说话,不总是闷着,多说一点,感知他者心情的起起伏伏,自己好像就又活得比昨天认真了一点。
出声是说话,写字也是说话,睡觉前写几个字,把一天的心情写下来,再一口气扔掉,好像这样就能令那些字眼离开他,忧愁、痛苦、烦恼、善变、怨恨、后悔,或是别的什幺。周江澜不喜欢被它们困扰。这些东西占据了他的所有,也是他最不需要的。他扔掉它们,再开始新的一天。
今天和昨天不同,和以往任何一天都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他无意中遇到那名陌生来客,他感觉到某种平静,是他曾经不理解的,也恰好是周迟所渴望的。
他很平静。
他身在一个最安宁的地方,在这里,人能飞升,能成仙,有魂灵的归所,终生的追寻。
新的早晨,钟声启开庙堂,他落笔写道:“山门空,众鸟宿,一烟平,忽醒,山中万籁亦不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