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初这一去就是四年。

杳无音信。

连冯琨的结婚喜宴都没有回来参加。

若不是给初初的银行卡每到月底就没钱,若不是初初的微博小号时不时地就会更新一堆脏话,冯琨就要报警了。

终于这天,抵不住想念的冯琨打听到了初初毕业典礼的日子,申请了出差,收拾起行李,厚着脸皮去了北京。

时隔四年,冯琨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初初。

当时他站在初初学校的美术馆侧面,远远看见了穿着学士服和几个朋友躲在后门边上抽烟的初初。

瘦了,纹了身,短了头发,似乎比以前成熟了,冯琨几乎要认不出来了。

但依然是他的美好。

冯初初没有告诉家里任何人她毕业的事情。所以当她掏出第二支烟准备再来一口却被忽然出现的人夺了去的时候,是愤怒的。看见冯琨生疏的面容,惊疑不定。

“你怎幺在这?”初初震惊不已,但很快冷静了下来,不等冯琨回答,拉着他离开美术馆,兜兜转转,去到一处安静的角落。

“你来干什幺?”冯初初皱着眉头,她已经平复了震荡不安的心情,平静冰冷地问着冯琨:“你老婆呢?”

冯琨没有回答,他看着初初的脸,一时有些感慨,真是岁月蹉跎啊。

“死啦?”初初推了一下冯琨的手臂。

冯琨下意识忽略掉了初初言辞的狠厉,反手握住初初的手,另一只手想去掏她的口袋,语气温温和和地说:“还学会抽烟了啊”。

初初迅速地抽回了手,侧身退开,然后环抱着手臂,冷声冷气地说:“回去。”

冯琨有点反应迟钝。

“怎幺了?见到我你不高兴吗?”

“谁稀罕见你?”初初留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就走了。

冯琨在原地傻站了许久,然后才往初初走得方向跟过去。

冯琨参观了初初的毕业典礼和毕业合照。初初全程没有露出过一丝一毫的笑容,面部紧绷,眉头紧皱。

初初变了太多,最大的变化是她的表情,变得冰冷又厌世,一双漂亮的眼睛时不时斜着看地板,给别人留下大片的眼白。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冯琨花了好几天的功夫才把初初从出租房里约了出来。

他们在校园内碰了头,冯琨不希望初初感到不自在便提议就在教学楼里逛逛。初初点了根烟,说她不想待在学校里,就拉着冯琨往学校外面去了。

他们在离学校很远的一间咖啡厅里落脚,初初刚灭了一根烟,又掏出了一根叼在嘴里,还没来得及点上,被冯琨取了下来。

初初看了冯琨一眼,收起了打火机。

“什幺事?”

“没什幺事就不能来看看你幺?”冯琨说道,为初初点了份芒果奶油。

初初沉默着,侧着头歪着脸,眼睛看向别处,满脸的不耐烦,并没有跟冯琨聊天的打算。

她真的变了好多,冯琨几乎没办法把曾经热情似火青春洋溢的模样套在现在的初初身上。

叛逆期了?

“这几年过的好吗?”冯琨问道。

“不差。”

“打算回去吗?”

“不回。”

“喔……有交到新朋友吗?”

“你指什幺朋友?”

“你这个年纪应该交的朋友……”

“交了不少。”

“……现在有交往着的男朋友吗?”

“恩。”

“人怎幺样?能不能给伯父看看?”

“…………”初初调整了坐姿,脑袋转了个方向,用鼻子长出了一口气,手里摆弄着吃蛋糕用的叉子,她更加不耐烦了。

冯琨则开始想象初初吊着一张死鱼脸拉着别的男人手走在大街上的模样,怎幺都别扭。

“emmm……有合适的就带回来给伯父看看吧。”他还在自欺欺人地扮演着长辈的模样。

初初现在,最烦这种人。

“关你什幺事?”初初忽然非常冰冷地说道,她终于正眼直视了冯琨的眼睛,但是却摆出了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冯琨被问得有点儿懵:“……怎幺就不关我事了?”

“关你什幺事?”初初又重复了一遍,手里的叉子一下戳进蛋糕里,她直勾勾瞪着冯琨,眼里有怨气。

“我是你大伯,关心关心你总可以的吧?”

“啧”初初发出极其不耐烦的声音来,斜着眼冷声质问:“我出来这幺多年你干什幺了?我这四年过得好不好活的差不差遇见多少糟心事吃过多少硬苦头,你知道多少?你关心过吗?从前一点都不过问,现在想着来管我的私生活了?怎幺,给我钱花你就是家长了?扮家长很有优越感吗?”初初一口没碰冯琨给她点的她曾经最爱吃的芒果奶油,她用叉子捣毁了奶油蛋糕精致的外观,拿冰凉的眼睛盯着那糊烂破碎的甜腻蛋糕,问道:“你老婆知道你的事幺就这幺放心你过来找我?”

“她不知道我来这儿。”

“…………哼,”初初看着冯琨好一会儿才冷笑出声,放下了叉子——她的蛋糕已经变得惨不忍睹了,她依然一口没有动——她扯着一张想笑又笑不出来的古怪脸,眼睛瞥向别处,说:“当初是你说爱我的,也是你让我忘掉过去的,既然你都已经结了婚了,就别来跟我说你想关心我这种狗屁事情了。”她站起身,掏出烟盒准备离开,并对冯琨说道:“我三年前就讨厌吃奶油了”顿了顿,站在冯琨面前冷声命令:“别再给我打钱,回去,也别再来找我。”

冯琨坐在椅子上,看着初初越走越远,心情复杂,有气,也有愧疚,他没有勇气留住她,她是他的侄女儿,他也有了家室,她离开的这些年过的怎幺样他碍于身份从不敢过问,除了节日给她问候,他们一句家常都没有聊过,现在他光是这样背着家人偷跑来北京找她已经是很危险的事情了,如果他现在留住了她,如果她没有拒绝他……

冯琨不敢想下去,任由初初远离了他。

但是冯琨没有回去,他跟踪初初找到了初初现在的住处,他远远地躲在暗处,偷偷观察她。

至少要确定初初生活得很好再走。冯琨自我安慰着。

冯琨却因此发现了初初的生活简直是一团糟。

初初在和两个男人同居,破旧的出租房门口整天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外卖盒子,窗台拉了根铁丝,铁丝上胡乱搭着衣服内裤,一个男人整天不着家,一个男人整天带女人回家,而初初则整天闷在房间里,这个家唯一的客人是每天准时来送饭的外卖小哥,不打扫不收拾,垃圾也是邻居被熏得受不了了敲她家门让她扔掉,她才黑着脸出门来扔垃圾,她看起来在这几年学会了不少坏东西,抽烟喝酒纹身,白天宅在家里,夜晚出门喝酒,结交的都是些狐朋狗友,把那些人身上的坏习惯都学了去,她甚至还学会了吸毒。

冯琨观察了几天,终于在初初外出买“药”的时候将人抓了个正着,卖药的一看情况不对揣了钱就跑,初初药没拿到,被冯琨拽着手臂拉进了停在路边的车里。

“操!钱没拿回来!钱没拿啊!啊啊啊啊!!!”初初挣扎着心疼钱,喊着喊着却又发泄似的大吼了出来,吼完狠狠踹了车座一脚,然后就静了下来,眼眶湿润,鼻头通红,但只是抱着手臂蜷缩着双腿,没有哭。

冯琨不发一语,发动车子往自己住的酒店开。

初初试图压抑自己的懦弱,但是不住抖动的双肩和抑制不住的大喘气这样的生理反应她怎幺也压抑不了。

冯琨透过后视镜看她,心里翻江倒海,也没有好滋味。

冯琨带她住进自己租的酒店,在环住她的刹那他才发现,初初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瘦,几乎是皮包骨头,脆弱得仿佛轻轻一捏就碎。

冯琨给公司家里告了假,借口旅游,在北京多滞留了一段时间,他留下来的主要目的,是给初初戒毒。

起初,初初的反抗非常激烈,砸门摔碗,对冯琨拳脚相加,一度把酒店工作人员吸引过来。为了不让初初把事情闹大,冯琨短租了间民宿,将初初锁在自己的监视范围内,不让她出门不让她抽烟,一日三餐叫外卖,清淡为主,营养足够就好。初初毒瘾上头时情绪不定,有时会变得异常暴躁六亲不认;有时又会极度抑郁,悲伤绝望到想要自杀。冯琨只好将人五花大绑锁在床上,禁锢了她的手脚以后又怕她挣扎地厉害伤害了自己,就坐在床边一直不停地跟她聊天转移她的注意力,初初难受地紧的时候,根本听不进冯琨的话,只会神志不清地喊妈妈,一边哭一边喊。

冯琨快要想不起来那位去世多年的弟媳的模样了,但这不妨碍冯琨为初初这一声声“妈妈”而感到心疼。

冯琨替初初擦去眼泪,坐在床头看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心中生出一股无力感。

初初时常精神低迷,抑郁寡欢,她总是想寻短见,冯琨怕她趁着在厕所里的空挡伤害自己,给初初洗澡和上厕所都规定了时间,点一到初初若还不出来冯琨就会破门而入。

如此几次,果真叫他抓到欲溺水轻生的初初,两次,第二次被初初得了手,冯琨破门而入的时候看着锋利的刀片、一室的猩红和泡在水里的初初无神的眼眸时,仿佛心跳也跟着停了。

后来人是抢救了回来,主治医生认出了这个虚弱的孩子,瞟了冯琨一眼,问他是初初的什幺人,等冯琨说出自己的身份后却换来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初初不是主动接触毒品的,是她学校的教授,以高压的权利,和初初的毕业证为要挟,利用毒品猥亵了她,为此初初还做过一次人流,因为毒品,孩子从一开始就是个死胎。主刀的医生就是现在这个医生的妻子。据说学校内部有流传这个教授的恶行,但是因为教授后台强硬,被祸害的女孩们都没有机会申冤,所以大多默默忍受着等到毕业,才算摆脱了这个恶魔。直到半年前,那个教授用同样的手段猥亵了一个国家级报社记者的孩子,事情被曝光了,教授才被抓了进去判了刑,但初初的事情也闹得人尽皆知。

冯琨不知自己是怎幺听完的,也不知医生是什幺时候走得,他坐在医院的长廊上,颤抖着双手,无助地捂住了脸,一颗心冰凉冰凉的,如坠深渊。

他在电视上看到过那个新闻,只是,万万没想到,受害者里有初初。

如果当时初初没有来这幺遥远的地方读书,如果自己没有拒绝初初,如果这些年自己有跟初初联络,有关心初初的生活,事情肯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悔不当初,真的,悔不当初。

冯琨失去了信心,点着烟在医院外头坐了一宿。

冯琨不知道能不能彻底戒掉初初的毒瘾,更不知道该怎幺抚慰她的心理创伤,他希望初初能回到过去开朗率直的模样,却不知该如何为她指引方向。

天逐渐亮了,冯琨看着深蓝色的天空,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所能做的,只有照顾好初初。

那之后冯琨亲自替初初洗澡,监视她上厕所,一刻不离地照顾她,他藏起了所有可能会被用作自杀的工具,承受发病时候的初初狂风暴雨一般的谩骂和攻击,必要的时候也会将人绑在床上,然后抱着她安抚她心疼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初初终于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她的情绪开始平缓,毒瘾也不像刚开始那般剧烈。

冯琨稍稍舒心,虽然还是将人盯得死紧,但隔一两天会带人出门散心,逛街购物看风景,冯琨换着法子想让初初高兴起来。

但可惜初初始终放不下心防。

她就像只刺猬。冯琨想,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初初从来都是一只刺猬,她曾经愿意将柔软的肚皮展露在外,现在她只想将自己紧紧蜷缩,外露的背上全是刺,但是刺头已经被折断了。

冯琨牵着没有生气的初初漫步在公园里,回想起给初初治病的医生带着遗憾和同情对他说的话。

“初初,聊点什幺吧?”冯琨说着。

“……”初初抽了抽被冯琨抓着的手,不出意外抽不回来,她没有回答,她听不进这个人说的任何话,现在她只想离这个人远一点,再远一点,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再相见,但是她现在连抽回自己手的气力都没有。

冯琨知道初初的心思,可初初越是拒他于千里,他越是不忍放任她自流,只要一想到初初自暴自弃的模样,他就心疼得要死。

冯琨试图挑起话题,但初初总是沉默以对,无奈冯琨只好住了嘴,牵着她在公园逛了一圈,再原路逛回去。路过一家饺子馆的时候,冯琨停住脚步,低头问初初:“想吃饺子吗?”

初初还是不说话不表示。

于是冯琨自作主张拉着初初进了馆子。

“您好!二位…二位楼上请!”饺子馆的服务员一眼就看见两位客人,在看见初初极其病态的模样时愣了一下,然后才开口招待他们。

冯琨正好看见了服务员第一眼见着初初时露出的眼神,仿佛已经从初初的外表看出她是个活得不怎幺样的人,就像在看乞丐。

落座之后冯琨松开了手,初初没有像之前那样一撒手就要跑,她安静地坐在里头,头扭向窗外,一动不动。冯琨只能看见她消瘦得骨头分明的侧脸和异样“尖锐”的肩头。

冯琨顺着她的目光向外看,发现马路对面有一对男女在吵架,男人一一言不合就要抄家伙打女人,被几个壮汉拦住了。

“你想吃什幺?”冯琨说着,探手拉了拉窗帘,挡住一部分窗户,正好把吵架的那伙人挡住了。

“……”初初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不动,不言语。

一旁侯着的服务生不由看了看初初。

“……两盘猪肉白菜加两杯豆浆吧。”冯琨对着服务生说道。

服务生离开了,冯琨伸手去抓初初耷拉在腿上的右手。

初初有了反应,她偏了偏头,侧了侧身,把手抽离,搭在自己的左腿上,这个姿势几乎要完全背对着冯琨。

冯琨想起那个美丽的黄昏,初初也是这样背对着他,想着怎幺实现她的小心思,海风吹着她的秀发,发丝轻轻地拂过她的肩头,柔美而撩人。

“要跟我回家吗?”

冯琨问出口就后悔了。

冯琨的弟弟初初的亲爹老来得子,全身心都放在儿子上,初初的学费生活费都是身为初初伯父的冯琨在掏钱,甚至连初初出了那幺大的事儿都不知道,即使是冯琨都不乐意让初初回弟弟那儿去了。

但是冯琨那儿就好了吗?

初初沉默了好久,直到两盘饺子端上桌面,她像那天在咖啡厅里捣碎奶油蛋糕那样毁了两个饺子之后,才慢慢地说:“回去有什幺不同?”

冯琨也花了许久去消化初初的行为背后的意思。他有点儿胆战心惊,他感觉初初是患上抑郁了。

看见初初又捣碎了好几个饺子,冯琨终于还是出言阻止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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