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终于忍不住哭了,他的脑中一边忽明忽暗地闪现着阿耶的背影,耳中却听到有人呜呜的低泣,他费力睁开眼睛,发现哭声是他自己的。
这两天来,他看着阿母为着死去的阿耶悲泣,他却一滴泪也掉不出来。但现在他躺在天穹底下,想到高入云端的武皇帝陵寝,又想到草草下葬的阿耶,咧开嘴痛哭失声。
他抽抽噎噎哭了半炷香时候,一边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泪痕,一边打着泪嗝儿,心里发狠道一定要进去地宫看看。他把地上的火堆扑灭,拍拍身上的尘土,继续往山上走。
他知道武皇帝从盛年时就开始修筑陵寝。这是他为了早逝的皇后修建的,是他与她死后长眠的地方。阿元顺着前几天陈叔他们下山的路往上走,不多时就走到了盗洞,这里还留存着当初打斗的痕迹,几天雨下过后,地上的足迹不甚清晰了。
盗洞就掩藏在一丛郁郁葱葱的灌木后面,离陵山顶已经不远。阿元放眼看向山下,方圆几十里,遍布着武皇帝陵的陪葬墓。他甚至还能一一道出这些墓主姓甚名谁,他们都是百年前的王公贵胄,跟着武皇帝在战场出生入死,或者在朝堂挥斥方遒。
而陵园往西,隐约已经能看到黑烟缓缓升起,那是叛军的营火。当黑烟烧到越陵来的时候,京城就要沦陷了。那个时候就要亡国了。阿元虽然年纪不大,但大抵也知道当亡国奴的滋味,总归是不好受的。国亡了,家也没了,从今往后,孤儿寡母的日子该怎幺过啊?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把麻绳紧紧缚在一棵粗壮的灌木上,再把另一端缠在腰间,望着盗洞黑黝黝的入口,一鼓作气,沉身跳了下去。
墓道里弥漫着湿乎乎的潮气,因为百年没有开封,前些天又下了几天大雨,阿元一进地洞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鼻间的气味实在不好闻,尘封多年的空气实在是难以令人忍受,好像祖母藏了几十年的那条褪了色的红石榴裙刚从箱底翻出来的味道。
带着水汽的粉尘一下子冲进鼻腔里,阿元立刻打了好几个喷嚏。
玄宫地道只有盗洞洒下来的一点天光,十分微弱。黄白的粉尘不断地旋转上升,争先恐后地涌挤出洞口。
阿元擦了好几次才擦亮火折子,举着山里捡来的树把点燃了,一步步往前走。
火光不甚明亮,把墓道的墙壁照得更加朦胧。阿元凑近一看,墙上画的全是高大威武的仪仗,神情姿态各不相同,仪仗身边都有祥云围绕,这些人像画得比阿元还要高大,墙上的人眼似乎都盯着他这个不速之客。
只怕阿元是近百年来第一个闯进皇帝陵寝的人。他一个黄口小儿凭着一身孤勇,不惜打破祖上立下的誓言也要打搅武皇帝的安息,这要是让阿耶知道,非得把他逐出宗谱不可。
但阿耶已经死了。死了就是再也活不过来了,茅草裹尸,天为盖,地为床,中间一层薄薄的黄土,他就这样埋在武皇帝的脚下。
武皇帝只不过也是埋在天地之间,不同的是,他死后也有威武的仪仗相随,有佳偶相伴,还有数不清的后人世世代代记住他。阿元想,武皇帝驾崩也不过百年,几百年后,几千年后,或许过不了这幺久,广安城一旦被占领,天下也许就不再姓李了。那个时候,他们能改回原来的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