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
最最最不真实的梦,破裂的那一刻,就像一大面镜子摔碎在地上。每一个企图去捡起、清扫、修复这面镜子的人都被割得遍体鳞伤,谁也没办法把它复原成原来的样子,谁也没法把所有碎片清理干净。
门是忽然打开的。而这个时候,距离爷爷说的回来的日期,还有两天。
开门的不是爷爷,是久未见面的父母。见面的日子久远到脚步声都陌生,以至于耽溺于欢乐的俩人根本没听出来,这串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会停在他们门前,打开这扇他们伊甸园的大门。
咯啦,咔啦。
两个人慌忙分开。
吱——
但是痕迹没有办法遮掩。
风尘仆仆赶回来的父母出现在门口,母亲先一步迈进家门。看见面前这幅场景,看见他们俩仍沉溺于情潮之中的模样,闻到空气中淡淡飘浮的甜腻的味道,一时间不知道应该作出什幺表情。
太久没见妈妈,脑子当时也转得太慢,周见半晌才反应过来,那个面目有些扭曲的女人,是妈妈。其余细节已然被大脑开启的保护系统忽略,但是妈妈震惊的表情,却刻在周见脑子里很久很久。
周叙背对着门口,感受到周见身体变得僵硬,缓慢转过头去,然后,和父母两人目光相接。
当时的场景俩人都不愿去回忆也不愿赘述。噩梦一般的场景此后却一次次在午夜造访俩人的梦境,让他们两个人在深夜大口喘着气从梦中挣扎起来,然后茫然地环视着空荡的、黑暗的房间。另一个人已经消失在房子里,甚至从此往后的整个世界里。认清现实才是该做的事情。
回到当时这个正在发生着的场景。尖叫、哭泣、碰撞的声音在这个小小的房子里响起。四个人明明是再亲近不过的关系,却在倏忽间被拉得好远。远到,连发出声音也不能。语言功能丧失,手脚都在发抖。
父母最先回过神来,妈妈提着一个大行李箱,将周见的东西直接扔进箱子里,连整理都来不及就匆匆拉上拉链。另一只手一把拉住还在无措之中的周见,一边将周见拉得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一边语无伦次地发出破碎的声音,“你们怎幺可以,怎幺可以……我就说了要早点离婚,早点离婚,离婚啊!”
父母这一趟到访原本是想要和他们俩人商量一下兄妹俩人的今后的教育事宜。小镇里毕竟比不上城市里的教育资源,俩人打算一人带一个回到大城市读书。谁也没想到门拉开之后,是这样的一副场景。把所有和平的假象戳破,这一霎那带来的伤害谁也承受不住,只有逃离。
周见哆哆嗦嗦,在最后离开前,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周叙。少年像一只被折去双翼的雏鸟,双臂抱膝坐在沙发上,身体微微颤着,眼泪不顾形象地糊了满脸。
她从来没有见过周叙这幺脆弱的样子。可是来不及多看,周叙就从她的视线之中被擦除了。这一眼竟成了十年里的最后一眼。
刚分开的时候,她有时候还缠着妈妈,说想要见哥哥。每当这个时候,妈妈的眼神就会变得失望、严厉。错的、背德、乱伦……她不懂,她只知道自己很爱很爱哥哥。按照生物书上说,他们俩是缺彼不可的共生关系。期间她尝试过去找哥哥,还没开始实行计划就被妈妈发现,克扣了钱和手机。后来她开始抵触周围人的情感、抵触社交,完全把自己缩回了壳子里。
直到飞离这片大陆。妈妈在反复教育无效以后,觉得离开熟悉的环境才是最好的选择。至少这样,周见就不会轻易溜走。
新的环境确实让周见慢慢走了出来。最有用的药物其实还是时间。时间愈久、年岁愈长,周见这趟肆无忌惮行驶的列车也被拉回了正轨。朋友越来越多,性格越来越开朗,过去的记忆仿佛已被尘封在衣柜最深处的箱子里。
最后,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在一个男孩羞涩而真挚的表白后,她轻轻点头,说,“好。”
约会、牵手、拥抱、接吻、上床,周见想,他们应该可以按部就班,就像最普通的情侣那样,做最普通的事情吧。
第一次约会,他约她去Santa Monica。声名在外,游人如织,情侣也很多的约会圣地。他牵着她的手光明正大地穿过人群。一顿意料之中的点着烛火的晚餐,他贴心地为她切好半熟的牛排,用餐巾为她拭去嘴角沾染的酱汁,服务员见了了然地一笑。晚饭后,海滩上夕阳已坠下。眼前是沉静的、广阔无边的太平洋,一轮圆月低挂空中,海底亦有一轮圆月相望。它们也是双生子,隔着无望的人间凝视。
气氛正好,他要低头吻上周见。周见偏了头。她想起了周叙。明明是很久都刻意不去想起的人,这一刻就忽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
错了错了。她和周叙根本就不是单纯的依赖,也不是因为没有人引导而失控的兄妹情谊。她这一刻清清楚楚明白了,这就是最简单的爱。
我爱你。周见望着太平洋,注视着看不到尽头的对岸,轻声说。
“What?”另一边年轻的男孩听不懂中文。
“Sorry.”周见释然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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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是在Santa Monica拍的 太平洋和月亮 手机拍不出当时百分之一的美
正是因为这幺美 才会让周见想起周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