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婚妻?
谢兰之眨眨眼睛。
叶辞这个回应回得人措手不及,她的质问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知道要怎幺接。但这也并不影响什幺,无论如何,她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软弱无依的小姑娘了。谢兰之很快摆出疏淡的微笑,面上一副谦恭有礼的神色:“王爷在开玩笑吗?”
叶辞眸中露出一丝笑意,随即他甩甩手,华贵襟袖上暗银色螭纹一闪,袖中划出一道明黄的物事,持在他掌心。
“本王出来前,去宫中请了旨,”这人不动声色地晃晃手中丝绢,慢条斯理道:“谢家庶女多年未归,此次受到家族牵连实在无辜,本王请旨陛下,把她赐给我了。”
他挑挑眉,微笑看她。
“兰之,你觉得怎幺样?”
怎幺样你个头!谢兰之在心里腹诽一句,面上却只好笑脸逢迎:“呵呵呵呵呵呵……王爷你真会玩。”
她父亲任职户部官阶不低,谢家在京中虽算不上什幺豪门大户,也算是个中等的清流人家,但她这位父亲却是个爱妻如命的角色,将与他少年相伴的妻子、谢家那位当家主母看的眼珠子似的如珍似宝,一家子女皆是嫡出,家里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
多年未归的谢家庶女——除了她这个倒霉蛋还能是谁?
她越想越气,面上的假笑笑着笑着便咬牙切齿了起来:“王爷好谋算,一手弄垮谢家一手又娶谢家女,实在高明。”
“你在意谢家?”叶辞微微一怔。兰之的嫡母心胸狭隘,视她这个庶女为眼中钉肉中刺一般,弟妹们承母亲教导自然也不会给她好脸色,至于她那位父亲,一生所有深情厚爱都给了发妻,更是从未庇护过她。
这样的凉薄家人,他动了便动了,心里还有几分替她出气的意味,未曾想她如此语带诘问。
“如今的谢家,的确已经没有我在意的人了。”她漠然道。
我在意的人,已经魂归天际,不再属于这个困锁她一生欢欣的谢家了啊。
我的……母亲。
成国藩属灵滇部族的族长之女,在随父亲上京纳贡的途中夜游,遇见了谢家公子,谢公子刚在科考里高中,与同窗好友欢庆酒醉回府,遇见仙女般的姑娘懵懂灵动,踏月而来。
心念一动,春风一度。
酒醒后便是无尽的悔——他有爱慕的女子,也已经下定,只待中榜后便要成婚,岳家门第不低,此时退婚另娶是极大的羞辱,岳家绝不肯依,他不能,也不愿。
他与那女子说清缘由,愿给她补偿。灵滇部落性情纯净极重贞洁,她那族长父亲觉得丢脸,不愿为族人知晓,立即将此事压下,只待朝贡结束,便要携女离京。
谢公子长嘘一口气,只觉有惊无险。此后欢欢喜喜操办婚事,喜烛摇曳下娶得新妇,他倾慕已久的妻,许诺琴瑟合鸣,相守一生。
但几个月后谢家门前跪来如玉佳人,佳人挺着隆起的肚子求他收留,那灵滇女子在离京路上发现自己已经珠胎暗结,她父亲为保颜面忍痛将她逐出族中,从此生死无关。她哀哀跪在门前,怀着他的孩子。
正室方才进门,小妾便已怀孕,他直觉对不起妻子,于是收下人后对她百般冷漠,只是提供栖身之地而已。之后多年他妻子一直对谢兰之母女百般搓磨,他也从不干涉——是他酒醉起意,对不起发妻在先。
直到多年后惊变突生,那女子香消玉殒,他也只是在灵前低低叹一声“抱歉”。
谢兰之闭上眼睛,不愿再回顾多年来辛酸悲苦。
对面叶辞看她脸色,知她想起母亲,默了半晌也是低声道:“当年的事,抱歉。”他声音轻缓悦耳如山间玉石玲琅作响,飘进她耳边,换得她唇边勾起淡淡一笑。
天下男儿凉薄果然一同啊……连话都说的一模一样。
“我要回府了,可以吗?”她擡眸斜斜睨他一眼:“未婚夫?”
*
自京郊返京路途并不远,谢兰之一路快马行来已是疲惫不堪,叶辞贴心地为她备好了马车。车内宽大舒适,车门垂紫璎镶玉雕,一派华贵风流。
他比三年前身份更加矜贵,如今手握军权地位尊崇,朝堂政局也被他控了小半,想掀翻谢家只需动动手指,想要一道赐婚旨意更是易如反掌:瞧他那轻描淡写模样,好像让皇帝下旨难度跟他自己写没区别。
谢兰之垂着头坐在车内一侧,心里盘算着回京后的打算,默默不言。
叶辞在打量她。
三年未见,当初的二八少女已近双十年华,秀气的眉略略长开,成远山一样的弧度,骨骼更加分明,鼻梁挺翘,一抹精致的下巴盈盈如玉。
更见风致了啊……他的小姑娘。
他端详着那张睽违已久的熟悉面孔,心里泛起淡淡惆怅,久藏于心的疑问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当年……为什幺要走?”
谢兰之一怔。
叶辞却不理会她的怔忪,很快地接道:“你是回灵滇了吧,你的外祖家?你母亲当年是被驱逐,对族内只道路上染病身亡,你在灵滇并不能以族长孙女身份自处,你那外祖父虽说疼爱你母亲,当年为了声名却也将她狠心驱逐,你回去也不一定能过得什幺好日子。”
“既如此,为什幺决意要回去?即便是……恨我,只消从此撂开手与我各不相干即可,为什幺那样决然地把自己放逐到千里之外?”
他吐字连贯又迅捷,但语气并不平稳,说到“恨我”二字时,谢兰之清清楚楚听到了一丝轻颤。
她没有立时回答,车内静默良久。
面前古朴小几上细细沉烟散出水漾香气,外边春意正浓,有初发的杏花低垂,划过马车重锦帘幕,将那帘幕掀起一角,窗外天光倾泻,照亮她苍白的脸。
细长手指搭在膝间,很缓慢却有节奏地轻轻敲打,仿佛在思索什幺。很久之后,她开口,语气平淡。
“撂开手,与你各不相干。”她顿了顿,嗤笑一声:“你会答应?”
叶辞一怔,而后决然摇头。
“你不会。”谢兰之平静接道:“所以我要走,走到天涯之外,才能真正与你……各不相干。”
她的语气从始至终都是静而冷的,叶辞的身形却轻轻一晃,像经不住这春日微寒的风。
“嗯,各不相干。”良久,谢兰之听到他梦呓一般的声音,之后话锋一转,透出几分狠意。
“但从今以后,不可能了,”他已经坐稳身姿,冲她展颜一笑:“我的王妃。”
他没有遗漏她答话前漫长的沉默和不自觉轻叩的手指,这样决绝的回答,开口前却犹豫什幺呢?
到底为何远走?不愿说,没关系。
我只知道……你已经回来。
戴着玉戒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半空中牢牢一攥,一个坚定不愿放开的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