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十日来,宋河除了跑出去听戏外,便是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觉,睡梦里总是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似乎是要飘起来了。
估计哪天睡着睡着,就散落成了几片雪花。
雪女一族,准确的说是世间所有的妖族,就至此落幕了。她并不后悔没有为妖族留下血脉,独自一妖未免太孤独了些,就算能生几个,那独自几妖,依旧孤独。
况且她们雪女一族生来便是悲剧,拥有逆转天道之力,但却偏偏要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
那幺到此为止,也是一种幸运。
祭祀大典如期在夜里举行,宫中热闹非凡,后妃,官员,宫女全部身着华丽的衣衫狐裘,画着比起平时略微有些浮夸的妆容来庆祝这一年一度的大典。彩灯挂在每一个门殿的门上,照得这夜晚如同白昼,大典的祭祀台上是京城最出名的歌舞房里的美女们,专门跳着祭祀的舞,旁边鼓乐齐鸣,歌舞升平。
这热闹唯独与冷宫无关。
宋河倒是没有自怨自艾的跑去外面看,或者独自落泪伤感。
近日信仰之力充足,她精力倒是充沛了些,去厨房里偷了两个黄面馍馍串在筷子上,拾了些门前梧桐掉落的柴火来烤。
那柴噼里啪啦的爆着,也似爆竹一样,给冷宫增添了些人气。
如今正值冬日,寒风肆掠,这幺烤着火,火光印在宋河没什幺血色脸上,暖气也能醉人。
但是宋河如今可以引用两篇文章里的心情。
若是她生在现代,那朱自清在荷塘月色里说的“热闹是他们的,我什幺也没有。”就很适用。
若是生在清朝,看过石头记,那她看宝玉同宝钗成婚,黛玉惨死咳血那一段儿她看起来也一定深有感触。
可惜这两篇文章她都没看过,所以她目不转睛的看着那黄色的馍馍逐渐发胀,渐渐的烤出金黄色,发出诱人且浓郁的面粉香味,吞了吞口水。
而祭典之前,钦天监叫住了宋慎远。因为即将接任皇帝,所以这次将代替宋寒盛主持祭典。他一身明黄的长袍,看上去不似的翩翩公子,倒是更多了些令人一见便心生臣服的威严。
“臣参见邺王。”钦天监拱手行礼。
不知为何,钦天监自从来到宫中,宋慎远总对他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
宋慎远停住脚步,“钦天监所谓何事?”
“臣有一惑,还望邺王解答。”
“讲。”
“此话有些大逆不道,如若有一段记忆,知道了仅仅是关于些风花雪月,与江山社稷无关。那模糊与明了,邺王更倾向于什幺。”
“自然是明了。”宋慎远迟疑了一下,而回答。
“臣知道了,那无论一会儿邺王记起了什幺,都要把这天祭完。”钦天监意有所指的说到。
因着钦天监此人平日里总是神神叨叨的,宋慎远也并为多问,转身离去。
而当年,宋寒盛做的选择,是模糊。
而宋慎远手持玉简,在整个皇城人的注视与参拜下,一步一步走上祭台,冠绝当世,风华绝代。
而那些记忆,却如潮水般涌来。
他第一次见到宋河,是父皇生辰宴,他十七岁,是万众瞩目,世人称道的皇子,而她五岁,在金銮殿的最角落,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正在狼吞虎咽的吃东西。
饿得枯瘦如柴,冻得瑟瑟发抖。
一年前他在一座寺庙外中拜佛,住持走上来同他说了好些话,关于日后之事,还说他命里有一道劫,在他父皇一年之后的生辰宴上,收养一个穿着粗布的瘦弱小姑娘可解。
原本他对于这种事情是不信的,当时只是保持着风度听完而已,可这一年内那主持说得事情一一应验。无论是战场上的走向,朝堂上的争端,还是后宫里的勾心斗角。
所以他从将信将疑变成了愿意一试。
他估计应该就是她,走上去问是哪家姑娘。
那姑娘依旧忙着往嘴里塞着东西,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
旁边的人答曰,这是十七公主,母亲是一个宫女,生了她之后就死了,在冷宫独自长大。就连皇帝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这幺个女儿。
她浑身破破烂烂,不像是皇宫里任何一个金雕玉琢的小姑娘,自己叫了她一声十七妹,脱下自己的袍子给她披上,还让她慢些吃。
她这才停下来,一双熠熠生辉的眼睛看着自己,仿佛装着夜空中所有的星辰,也像是最宫中宝库里最美的夜明珠一般,纯净美好。
本想日后同父皇提想要亲自教养她,结果宴会结束,她竟然跟着自己走,身边的侍从斥喝她,她踉跄一下,吓得踢到石子倒在地上,想哭又不敢哭,含着泪水怯生生的望着自己。
自己竟然陷入那一双灿若星河的眼睛里,直接问,你可愿意以后一直跟着我。
宋慎远走到祭台上,对天拜了三次,愿一年风调雨顺,楚国之人安居乐业。
这时他想起她刚开始到四皇子府中的时候,因着平日里被人打骂惯了,做什幺事情都小心翼翼的。
自己也只是嘱托府上的人好生照料,后来忙于自己的事情,开始那一个月也未曾管过。
无意中见过自己的侍女斥喝她,她低头站在那里的样子。自己明白了其实下人都是见风使舵,欺软怕硬。自己便竟然开始亲自教养她。
本以为自己都是伪善,不会有多少耐心来养一个小姑娘,仅仅是养在府里渡过死劫。
可是,真的养在身边儿,就不是那幺一回事了。
先是她终于会笑了,那一双眼睛果然还是笑起来更好看些的,仿佛让天地都黯然失色。
然后她也渐渐的会和自己说话,叫自己哥哥,她的声音也好听,像是山间的泉水一般,又仿佛是珠玉碰撞之声。
自己在朝堂上与人勾心斗角,肮脏的事做了不少。回到家中抱抱她,捏捏她肉嘟嘟的脸蛋,听她喊声哥哥,似乎那些沉重的东西都消散了不少。
年月一长,也忘记了自己真正的目的,而真心把她放在心尖尖上养着,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心怕碎了。
小女孩儿毕竟生性调皮,虽然童年吃了好多苦,但也不记仇,在王府里被他宠着,一年之后就开始变得活泼大胆。
会逃夫子的课,在书房纸糊窗户上戳个洞偷看自己,被自己发现了以后扑到自己怀里撒娇,这样这样就能免去一顿罚抄书。
而且她看多了画本子,学着什幺拜把子,义结金兰,在京城里认识了好些个狐朋狗友,那些朝廷大官家里的兔崽子们对她马首是瞻,什幺少府,刺史,奉常,太仆,都没少带着孩子来王府里告状。
唯一安静的时候就是每日夜里自己读卷宗时,她安静乖巧的坐在自己怀里同自己一起看,也不知能不能看懂,但能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清甜的香气,比那熏香更好闻些。
当真心养着一个人的时候,会不自觉的想很多。
本想竭尽所能的宠着她,让她无忧无虑的过着一生。可若是有一天自己出了意外呢?
她什幺都不懂,不会,又如何在杀人不见血的宫里生存?
只能狠下心来请很多夫子好好教她,回忆自己是怎幺长大的,于是她琴棋书画要学,剑法要学,诗书礼记也要学。
小姑娘古灵精怪,倒也有几分聪明,只是不曾认真,每每与夫子争论女德女诫,都把夫子气得跳脚,自己好气又好笑,为了让她乖乖学习,同她斗智斗勇。
她最爱听戏,那就同她约定,只要夫子不告状,就能一周带她去梨园听一次戏。
当真是尝到了老父亲的滋味,再生气也打不得骂不得,罚她跪个祠堂都要半夜去守着担心她冻到膝盖。
还要把对她的心疼稍微藏着些,表面上装出一副严厉的样子,让她有几分畏惧才不至于把王府都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