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50年代末期,我出生于一个部队大院里。
不过我从来不和大院里其他的孩子在一块儿玩。我和他们没什幺共同语言,也瞧不起他们。我认为一群人出去碴架武斗是很没格调的一件事儿,真正的英雄从来都是孤身一人,成群结队的那是豺狗。
他们也不是没想过拉拢我入伙,被我拒绝后有些人就因此怀恨在心,不过他们也不敢怎幺样。这主要拜我这副样貌所赐,上小学五年级时就有一米七五的身高,十八岁时已经逼近一米九,又生得膀大腰圆,天生神力。
更何况他们是见识过我打架时不要命的样子的,尽管在那个年代不要命的满大街都是。
他们不来惹我,我倒是偶尔会去惹他们。
有次他们几个人将一孩子堵到墙角,硬说那孩子耍流氓。据听说是在游泳的时候那小子不知道怎幺起了生理反应。他们轮番扇他耳光,那孩子连头都不敢擡任他们欺凌。其中一个还很犯坏的朝他裤裆摸了一把,然后声音古怪地高声宣布“我操!硬了!不信你摸!”
这群人开始肆无忌惮的狂笑。有人将他一脚踹在地上,其他人开始踩他。
我看不过去了,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一群人欺负一个人。
我走过去,两只手一手薅起一个直接扔了出去,然后又一脚将刚才踩得最狠的一人狠狠地踢到墙上。其他人见我这般凶狠都做鸟兽散去,惊叫着逃跑。
“谢……谢谢……”被欺负的小子爬起来颤抖着向我道谢。
我没搭理他。对这样的怂蛋我是很瞧不起的,头也不回的走开了。
我不喜欢这片儿的孩子,也没打算和谁交朋友。
由于正在搞运动,学校不正经上课,家里也都不大管。那些半大的孩子们除了碴架就是拍婆子,而碴架往往因为拍婆子。除了这两样儿,似乎没有其他方式宣泄他们的青春。
我偶尔站远了看他们打架。两路人马那架势真如同两军对阵一般,不过如果参战人数多达上千人,那一般都会有那种特别“德高望重”的混混来给说和,这架也就打不起来了。所以偶尔的大规模械斗就格外难得,那场面颇想让人给配上一段《费加罗的婚礼》或者苏联军乐什幺的。
我也有喜欢的东西。
我迷上了无线电制作。在别人都在碴架的时候,我外出捡垃圾,收集零件自己组装无线电。按照杂志上介绍的方法,我终于组装好了一台无线电收音机。
忘了说了,在那个年代里可接触到的书籍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至于报刊杂志之类的则早早就停刊了,编辑们更是多半住到了牛棚里。不过即使这样,依然会有一些漏网之鱼在秘密的传播着,比如《少女之心》。
一本手抄本经过几轮传阅后早已不知沾染多少人的子孙后代,连上面的字迹都被腥膻物所浸污,即使如此也拦不住那些血气方刚却无从发泄的年轻人们视若圣经。
我对《少女之心》一类的东西不感兴趣,虽然也看过,甚至也在那上面留下过自己的子孙,但在那之后往往是巨大的空虚,真正让我兴奋的是那几本《无线电》杂志。
我爸有次看见我调台的时候劝过我一次,说我这叫偷听敌台,抓着就是现行反革命。我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老爷子见状也只好叹息一声,由我去了。只是将我前两天不小心打碎的主席像小心翼翼地收拾好藏在箱子紧底下。
我确实是经常收听敌台的。
我记得当时电台里有个口号“资本主义腐朽没落,共产主义洪水猛兽,只有三民主义才能救中国”。我得很有趣,电台里的女声软绵绵的,远远不如这边的口号铿锵有力。我们的播音员中气十足,喊出那句:“反动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透过电波传递到海峡对岸。
我对无线电的痴迷与日俱增。从不多的那几本科技杂志中我了解到在遥远的太空里也有无线电信号,一门叫做射电天文学的学科就是专门收集这些信号的。那些神秘的天体发出的无线电波透过大气层告诉地面上的人许多不可思议的信息,而如今的人类已经可以做到倾听那天外之声。
这在我看来简直太过神奇,我兴奋的一夜未眠。虽然我知道那离我很远很远,但就像大气层为天体开了一个窗口让无线电波传进来那样,那一刻我也终于知道在外面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在那里没有武斗与大字报。
我做了一台无线电报话机。也许是出于极度无聊,我开始日日夜夜的调试,似乎期待着在报话机的那一端能收到别人的信号。尽管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事情就是那幺神奇,我竟然真的收到了一个信号。
我兴奋的简直无法言喻,透过电波传来的女声让我心神荡漾。这个和我一样喜欢无线电的竟然还是个女孩子!
我们聊了起来。
她的声音很好听,温柔得如沫春风,是我所听过的最好听的女声。开始时我们都有些拘谨,但很快就开始无话不聊了。我向她讲述那些我其实并不真正理解的苦闷,我的极度无聊与空虚……
我发现我所有的痛苦都是因为迷茫,因为不知道除了玩无线电还能做些什幺,这似乎与成日去北海冰场拍婆子也没有什幺不同。
她觉得我是对人生迷茫了。她安慰我,还会讲故事给我听。她给我读了一本台湾的小说叫《白色的酢浆草》,小说里故事发生的时间正好是我们这一年,这让我倍感亲切。这个故事让我很感动,尽管对我的实际情况并没有太大的用处。
音乐是我们之间另外一个共同话题。我们都和喜欢听资本主义叫歌剧的东西,尽管我家的唱机和唱片早就已经被老爷子烧了,但那些听不懂的旋律和歌词仍然时时在我心中徘徊。
不久之后,政治运动结束了,学校复课,国家还恢复了高考。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想要的是什幺。我就像第一次知道射电天文学那样感到无比兴奋,觉得人生第一次充满光明。
我告诉她我不打算这幺胡混下去了,我要考大学。
无线电那一端的人也为我感到高兴,那一天我们聊了很多,我甚至激动的提出想要见她一面。她沉默了,我忐忑不安的等待着,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唐突。
“如果你考上大学我就答应见你。”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收到了回复。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然后去见她。我们后来还约定为了不影响学习暂时先不通过无线电联络,直到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为止。
为了这个目标,我报了夜间补习班,大半夜排队去买参考书。
在补习班上我认识了小雯。第一次听见她的声音让我惊讶不已,她的声音简直就和电波里那个人一模一样。
我不会拐弯抹角的试探,而是单刀直入的问她是不是也玩无线电。她惊愕的表情给出了答案,随后她又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她误会我找借口和她搭讪。按照当时的话来说就是我想拍她。于是她义正言辞地教育我既然上了夜校,想考大学就不要浪费时间,要好好学习。
我只能无奈的悻悻离开。不过我还是时不时的注意她,想听到她的声音。为了吸引她注意我玩了命的学习,很快就成为那个补习班上的第一名。
有一天下了晚自习,我看到她被几个人围了起来。
“怎幺着,姐姐,一块儿玩玩儿去吗?”
“谁是你姐姐?!快给我让开!”她推着自行车想要往前走,却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给面子?”
“起开,我要回家!”
“臭圈子还来劲是吧?你有什幺了不起啊?”一看软的不行,这伙人开始出言不逊。
“拍婆子拍到这儿来了!”我二话不说撂下车一把抓住哪个流氓的后脖子将他扔了出去。然后又将旁边那人踹到地下起不来,剩下的人一见情况不对也都撒丫子跑了。
“英雄救美”之后我和她的关系走近了许多。
我现在知道她真的不玩无线电。不过她很喜欢看星星,时常给我讲天上的故事。我们按照50年代《天文爱好者》杂志上介绍的方法磨镜片,组装了一台小型反射望远镜看星星。
和她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多。我们经常在一起学习,讨论各种科学问题。我还给她讲了《白色的酢浆草》这个故事,互相激励着努力学习。
终于,我们俩双双考取了大学,我的专业正是无线电。我想把这个喜讯告诉给无线电那一端的朋友,可奇怪的是我无论怎幺调试都无法再收到她的呼号。
那个呼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这段起于短波世界的缘分就这样戛然而止了。
大学毕业之后我被分配到天文台,从事射电天文学的研究,而小雯则顺理成章的成了我的妻子。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到了下一个世纪,那场政治风波似乎已经离得很远很远。而我们也就这样无风无雨的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了。
妻子身体不好,她早在五年前就赋闲在家了。而我又经常出差在外,孩子在外地上大学,家中就她一个人。好在她也是知识女性,她一个人在家也可以读书,她还学会了上网。
这次我回家的时候发现她还玩起了无线电。
“怎幺想起玩这个来了?”我看着她面前的无线电话报机笑着问。“现在这个时代这东西不需要了,网上聊天比这个方便多了。”
妻子笑笑说想多了解了解我的专业。
“我最近收到了一个年轻人的呼号。”她说。
“什幺样的人?”我漫不经心地问。
“他似乎很迷茫,对未来的态度很消极。我总是在鼓励他,还给他读了你当初给我讲的那本小说《白色的酢浆草》。哦,对了,他最近说他要考大学了……”
我看着妻子,呆立半晌。我少年时的回忆经由妻子之口讲出,在我眼前尽情涌现。
我感到视线有些模糊。
我站起身来,紧紧拥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