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衣六郎

一年后。

碧波村村口长着一棵梧桐树,数百年来,粗至数人合抱,枝桠绿叶亭亭如盖,是村人闲坐的好去处。

这日午后,树下聚了不少村里老少,不约而同围绕树下一方桌椅,静静盯着桌面。

桌面刻划棋盘,黑白两色棋子散布,两个男子在桌后分东西而坐较量。一局终了,村长由桌边长凳立起,抚须端详棋局。

“这局衣六郎输了两子。”他擡头向众人宣布:“今日吴大郎与衣六郎对奕,大郎胜两局,因此上,本村推派他参加县城棋艺竞技。”

此话一出,桌子西首的吴大郎擡掌拍桌,哈哈大笑。

坐在桌子东首的衣六郎不吭声,他人在树荫下,仍旧头戴斗笠,檐下垂绕黑纱,遮住真面目,令人难辨喜怒。

然而他坐姿笔挺,向吴大郎轻轻一拱手,寻常动作透着不寻常的文雅。

“恭喜大郎。”声调沙哑却平和。

吴大郎眉开眼笑,只差手舞足蹈。

他道:“六郎别难过,你那身子骨,已经戴了斗笠,晒一下太阳尚且要头晕,到了县城竞技,高手多、阵仗大,你哪里吃得消?”

旁人撇嘴冷笑,“得亏衣六郎体弱,人要是精神健旺,你真能胜出?”

那吴大郎要争口,老村长抢在前头说道:“大郎,你好生休息,多作准备。若能拿下本县魁首,再拿下州魁首,那便要做上棋待诏了。棋待诏无品秩,却有机会侍奉羲王,咱们全村父老也脸面生光。”

吴大郎转嗔作喜,拱手道:“承村长贵言。”

衣六郎正在收拾棋子,听到“羲王”名号,指尖一顿。

一个村人道:“要发达,不如找着大王那位失踪小妾,马上十万贯赏金到手。”

旁人道:“啐,休提那档子破事。去年大王小妾遇上船难,那会子村里人人猜想她兴许漂到咱们附近海面,大家争抢出海找人。结果人没找着,反倒耽搁了捕鱼正事,年底几个村一块儿勒紧裤带过日子。”

“那小妾至今没教找着,准是教鱼虾吃光尸身了。”

村人纷纷点头,有人道:“可不是?大王为她重金悬赏,退了卢隆节度使王家的婚约,这般看重,平日定然金奴银婢,三茶六饭供养。我要是她,爬也爬回王府享福去。”

“大王既然看重她,早娶人家不结了?同王家订婚又退婚,结亲变结仇,平白多个大对头。”

众人东一句西一句闲扯,衣六郎收毕棋子,起身向众人告辞。

一个村人因想起旧事,笑道:“当时六郎恰好来到咱们村里,小身板似女子,老关在屋里,出门又定规戴斗笠,咱们都疑心过他便是那小妾。”

其他人哈哈笑,“可惜生的不像。”大伙儿说没几句,话头又转回东阳擎海那人身上。

“……听说大王这一年再无议亲,也不纳其他女人……”

“难不成他找不着小妾,便打光棍到老?”

吴大郎笑道:“哪儿能呢?我要有大王那分家业,死了老婆再娶就是……哎哟!”

吴大郎的媳妇揪住丈夫耳朵,阴恻恻笑道:“你想再娶谁啊?”

吴大郎忙道:“娘子,娘子,玩笑罢了,疼!”

“玩笑也有三分真,你敢是外头有人了?”

众人闲话断续飘进衣六郎耳内,他脚下步伐始终稳健,昂首前行。

会过去的,所有伤心愧疚都会过去的。

“衣六郎”忖道,心上人热突突地乍然死了,还可以说死在自己手里,东阳擎海一时必然悔恨交加,可这些哀恸迟早会过去。当初为打天下送走心上人,两者在他心中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如今东阳擎海手上广土众民,不能无后人继承,终有一天他要收用佳丽,开枝散叶。天下可意美女如此多,总有几个能入他法眼,从此以往年复一年,当他三妻四妾,子孙满堂,死于海里的情人终将在川流岁月中渺去身影。

纵然他仍旧想得起她,想起时,大抵如回忆头一回目睹降雪那般,对于雪花的纯洁纤细、轻徐坠落的风姿而柔情无限,对它最终落于泥土上惆怅不已;想不起时,她便不过是他迈向权位途中,所经地面上的一粒微尘,和路上所有承托他前进脚步的其他尘土并无差别。

衣六郎把头一甩,将杂念甩出脑海,在乡间小径兜兜转转,穿河过路回到居处。

他家近海边,几间小小茅舍有些年头,屋顶拉了牵牛花遮盖,防范雨露霜雪漏落室内。

屋旁辟了几块菜圃,一个老妪和二十出头的姑娘正坐在屋前修捕鱼网。

“毛妪,阿姐。”衣六郎唤道,走上前扶起毛妪,“毛妪,我来吧,你休息。”

毛妪扫视四下,见无旁人,把他往屋子推,“你先洗把脸,透透气,脸上老闷着不好。”

衣六郎却不过,打了桶水进入屋里,卸下斗笠,露出脸来。那张脸作病黄色,眉毛浓长下垂,眼睛浮肿,驼峰鼻,面颊微凹。

他小心撕下眉毛放在一边,掬水往脸上擦,几次掬水洗涤,盆中清水渐渐变灰浊,末了他拿过巾布一擦,面目大变。

他巴掌大的小脸被洗净之后,容颜端丽清雅,眉目娴静,正是裴家六娘裴花朝。

————作者的话————

上章一出,不出所料,寨主被骂得狗血淋头

突然想到,情花册该不是全靠花儿在撑人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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