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河县位于大运河的南北交接之处,八水绕城,十里长街,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可谓是奢靡繁华。
六月初一日,正值烁石流金之际。虽说已是傍晚时分,天气仍十分闷热。
安河县最繁华的酒楼仙鹿斋早早便点起了羊角琉璃灯,耀人眼目,灼灼如同白日。这楼阁是画舫珠帘,高堂大厦,花木扶疏,雕栏缭绕。店内的闲杂人等也早叫人清了出去,伙计们忙前忙后地准备着,似乎在迎接一位贵客。
县正堂李知县携四衙同僚恭敬地候在酒楼门前,后背早已叫汗浸透,但一行人并不敢露出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只见一顶绿呢轿子稳稳落下,一旁的小厮上前打帘子躬身道:“公公,到了。”轿帘掀开,来人正是奉圣旨押送代藩镇国将军到南京的司礼监太监怀明。他头戴黑乌纱、身着织金酱色曳撒、脚蹬一双粉底皂靴,蜂腰猿背,气韵合度。颇有些傲慢地扬着头,伴随着身上叮叮当当的玉佩声,目不斜视地下了轿子。
李知县一行人急忙拥上前去,一面谄媚地说着些嘘寒问暖的客套官话,一面将怀明往店里迎。怀明一路从北京行至此,对这些地方小官的阿谀逢迎和大摆排场早就见怪不怪了,各地官员一听是皇上钦点的人选,手中还拿着圣旨,各个都恨不得能巴结上怀明,以便在仕途上走的更为顺利。
店内的小厮将怀明引入二楼隔间,屋内炉烟袅袅、篆拂瑶窗、珠箔沈沈、蒜垂银线,满桌的酒菜早已备好,只等着贵客上桌。怀明刚刚入席,就见那李知县隐秘一笑,拍了拍手,从门外走进一个约莫四十岁出头的婆子,身后还跟着几位体态轻盈、五短身材、纤腰婀娜、粉装玉琢的标致女子,看身形样貌也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各各打扮的粉面油头,头上珠翠堆满,鬓边齐插小簪,穿着妆花通袖罗袍,下着金织线百花群,腕上笼着金压袖,腰里束着碧玉女带。
唯有其中一个虽不搽脂粉,却淹淹润润的女子,自然体讨妖娆;袅袅娉娉,懒染铅华,天然美丽,生定精神秀丽。两弯眉画远山,一对眼如秋水。她不戴髻鬟,只挽着一窝丝杭州缵,云鬓堆鸦,犹若轻烟迷雾。上着白藕丝对襟仙裳,下穿短衬湘裙碾绢纱,配一条红纱膝裤。直勾的人蝶乱蜂狂、魂飞天外。
李知县讨好似的对着怀明谄媚一笑道:“公公是从京城来的,见过大风大浪,吃腻了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但且偶尔尝尝我们这小地方的小酒小菜,也算得上清爽可口,别有一番滋味呢。”他嘴上说的饭菜,实指那几个水润地仿佛能掐出水的姑娘。怀明坐在那还未动什幺心思,这李知县早已心猿意马,巴不得一亲芳泽呢。
可他这番讨好恰恰投错了地方,怀明向来对女色不感兴趣,之前在京城教坊司时也不过让那些坊妓们陪个酒,从未在那留宿过。他这人正经的很,又觉得自己为阉人是个残缺身子,更谈不上有那些个欲望了。实际上,无论是府中还是他身边,甚至都没有几个侍奉的婢女,更别提有个贴心的人儿陪在身边贴身伺候了。他清心寡欲地像个道士,连他的干爹都时常劝他收个体贴女子在房内关怀照料,奈何怀明实在是对女子提不起兴趣。
怀明擡眼上下打量了那几名女子一番,觉得都是些个胭脂俗粉,目光并未多做停留,唯有扫到那妆容寡淡、气质清丽的女子时,略微多看了眼,但也仅此而已。他转过头对李知县客气而疏远地道:“有劳知县大人费心了,本公公此趟赴南京,身上有押运犯人的皇命在身,不便扰民,今日大人大摆筵席已煞费心思,红袖作伴就不必了。”
李知县听到这话,心凉了大半截,但又不肯就此作罢,急忙移身过去,凑近了讨好般的说了一大堆巴结的话。怀明只觉得这老家伙猥琐极了,见他与自己贴的这般近厌恶地往后移了几寸,心想:罢了罢了,看来今日不满足了他的色欲之心,他是不会罢休的。遂同意让那几个妙龄女子陪侍在身边,一同吃饭饮酒。
这位李知县也是久混官场、极善察言观色的人精儿,方才怀明眼神扫过众女子时的一瞬停留也叫他看在眼里。他大手一挥,招呼过那位老婆子来,压低声音说道:“让最右边那个着白色长衫的姑娘去服侍公公。”这婆子立马心领神会,连连点头答应着。
她一手扶着那个女子,将其搀到怀明身边,“怀公公,这位姑娘名叫林云岫,也是个可怜人儿,她打小家境贫寒,叫叔叔婶子卖到我们这儿。虽是小门小户出身,不识字,不通诗文,但也是个聪慧体贴、通人性的,叫她来侍奉公公,定然是极妙的。”说罢,将那女子推到怀明身边。
只见林云岫微低着头,也不擡眼,只羞涩地坐到了怀明的身旁,伸出玉藕般的白臂挽住了他的胳膊。怀明向来不习惯与人这般亲近,忽然叫她一触,身子微颤了一下,略皱起眉,刚要伸手将她推开,却闻到鼻尖传来一股味道清恬的生香花味,与他所闻过的所有香味都不甚相同。他时常在宫廷,早就闻腻了那气味浓郁甜腻的内府甜香,更偏爱以各种花卉制成的生香,原本心中的厌恶之情顿时消解了大半,对那女子不再反感,也任她挽着自己的手臂了。
林云岫仿佛看透了怀明的心思,檀口微张道:“大人,这是妾身自制的香料方子,大人可还闻得惯?”对熏香颇有研究的怀明一下子来了兴致,侧过身子向她靠近了些,深深望了她一眼,轻声问她这香方的内容。
“此方子是将橙花捣碎后,以带露水的茄花为辅,用纸包在一起盛在磁盒里,放入蒸笼片刻后取出,去花留汁,汁液浸泡沉香,再加入绿叶、月桂叶和道家的上清香珠放在日光下晒干后,反复三次,当沉香透润时便制成了。”
如果说先前怀明不过因为这女子清丽绝尘的容貌装扮多看了她几眼,现下听完林云岫这番话不禁深深对她产生了兴趣。他感叹道:“这方子真是妙极,蒸取花露这一法子也甚为新颖。虽以橙花和玫瑰茄为主香,却在绿叶和月桂的调和下并不过分甜腻,反倒添了几分清雅恬淡。难为你费心想出这等独特的香方了。”但他没说口的是,其实橙花与月桂树是他的最爱,他在京城的宅子里栽了好几株,每当夏日他总喜欢坐在这几丛植物旁,这股清香令他有种回到家后的熟悉与安心。
林云岫莞尔一笑,因为怀明的夸奖,面颊上染上两团淡淡的酡红,一双明眸望了他一眼,又害羞似的极忙垂下眉眼。她乌黑的眼珠中倒映出自己的身影,怀明看着一下子愣了神。“还有道家秘藏的上清香珠呢,想必公公也是喜爱的吧。”她有些娇嗔的说道。
怀明听到心下一惊,这世间真会有与我如此心有灵犀之人?先前的生香中的花卉已甚合自己的心意,这道家的上清珠也是他每每熏香时会加进的,只因他喜爱道教,平日里与京城道观的几位道士颇有私交,从他们那儿得来的这一好物。如今在这远离京城的小小安河县也有人知晓这一秘方,心中虽有一丝丝怀疑,但仍让他又惊又喜。正要继续向她发问,却被李知县打断。
一旁的李知县眼见这两人交谈甚欢,高兴极了,一手搂过身边的妙龄女子,一手端着酒杯,又开始同怀明说起官场上的那些客套说辞,怀明心中仅存的一丝丝疑惑也就抛掷了脑后,与他攀谈起来。屋内一派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
(第一次写文,节奏把握不太好,这一章写的有些拖沓了,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