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寡淡如水

赵淡几乎是看见陈棠的第一眼,就想上她。

那女孩被簇拥在人群中间,白的发光,正是青春正盛的年纪,皮肤还透着粉嫩,脸上属于少女的稚气未完全褪去,面孔带着少女的天真,身体妩媚的线条却向所有狩猎者发出着邀请信号。

看似是温室里生长,未被风雨摧折过的娇艳花朵,实际上是伊甸园里引诱人心,色泽鲜艳的饱满果实。

她穿着件红色格纹超短裙,露出又细又长的双腿,踩着双白色球鞋,在一群凡夫俗子中显得格外打眼,嘻嘻哈哈从赵淡身边走过。

想离她近一些,闻闻她身上是否有甜腻的香水味或是清清冷冷的处子幽香,想看看她的肩胛骨,蝴蝶骨,肋骨下的皮肤是否有浅红色小痣,想看看她腰肢以下的软肉是骨感还是圆润,想看看她的内衣是什幺款式,清纯或浪荡——也许根本就没穿呢,想扯住她的头发听床铺嘎吱作响,想看看她是否会因为耳珠被舌头吮吸而耳垂发烫发热,就像赵淡此时此刻高的吓人的体温和炙热的眼神。

扑通扑通,那是赵淡神经链条断裂的声音,是她体内某个狂热欲望膨胀破裂的鼓点,是她脉搏收缩的频率。

女人靠在床上,睡衣半掩,露出黑色的蕾丝内衣和裸露的腹部肌肤,上面还有星星点点的红痕,见证着刚才那场激烈的情事。

来如雷霆收震怒,去如江海凝清光。

性事也好,激情也罢。

赵淡左手叼着一根烟,吐出的烟圈在淫靡气息还未散尽的房间里向上升起,如同她此刻被抛向上空的灵魂,肉体却在极速下坠。

右手隐没在被子里,她在自慰。

草草满足了陈棠,给她从里到外做了个遍,陈棠接了个电话就急急忙忙地披着大衣走人了。

看似赵淡在性事中掌握着主动权,赵淡自己却觉得她跟个免费的鸭似的。

倒也不尽然。她安慰自己。

至少陈棠和自己两情相悦,

至少陈棠匍匐在自己身下的时候,表情是那幺动人,陈棠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幺罪恶的性感和懵懂的无助。至少赵淡的三魂六魄,全身感官也因为陈棠的快乐而快乐,因为陈棠的高潮而高潮,她的每一次心跳都因为陈棠的叫声而更加急促,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因为陈棠睫毛的颤动而起起落落,她流的每一滴汗,都是因为陈棠,然后挥发在这间证明她们曾密不可分的房间的空气里。

陈棠,陈棠。

甚至不用上颚与舌尖相触碰,仅仅凭借着她的脑海自动模拟发出陈棠名字的第一个音节,她瞬间就获得了鞭打着躯骸的电流与快感。关于陈棠的每个想法每个念头每个细节全都被供奉铭记,化成有形的密密麻麻的交织的丝线将她每个神经末梢栓住,每一个音节的开头和结尾都伴随着开合松紧。关于陈棠的一切又瞬间聚拢成盒成团,如胚胎般安安静静地泡在她阴冷粘腻的脑髓里,不断膨胀直至爆裂,寄生于此的欲望吞噬了宿主,破体而出,然后开出血色艳糜的花。这里是子宫,是容器,是培养皿,是审判者的行刑场。

女人的汗水低落在床单上,被子下起伏的手加快了速度,到了最后一声又一声的猫叫般的呻吟情难自禁地从那因为常年吸烟沙哑的一塌糊涂的嗓子里溢了出来。

吐出最后一口烟圈,她高潮时,脑海里想的依旧是陈棠今天来的时候的模样:穿着厚厚的白色呢子大衣和及膝长筒袜,冒着风雪赶来公寓脸冻得红扑扑的,一进屋就搓着手,水汪汪的鹿眼睛眨巴着央求赵淡上床给她暖暖身子,看起来清纯干净无比,其实里面根本什幺内衣都没穿。

骚货。

陈棠不喜欢她抽烟,总说接吻的时候有股怪味儿,赵淡是个多年的老烟鬼,现在在公寓里连个打火机都不敢明目张胆地摆着,怕陈棠念叨她。断断续续地戒烟十分痛苦,只有趁陈棠走后,她才敢来一只事后烟。

将那烟摁在床头柜熄灭,她像条刚从水里捞起来的脱水的鱼,汗涔涔地,脱了力似地耸着肩靠在床头的铝合金栏杆上。

往常她爱将陈棠的手捆在床边,然后狠狠地操她,陈棠弓起腰在床上不安分地扭来扭曲求饶,双腿用力加注她的头,赵淡只好更狠一些,占据主动位,跨坐在陈棠腿上,撞得铁床一阵一阵晃动,咚咚撞在墙上,不过倒也没收到过隔壁的投诉。

这金属制栏杆硌得她肩胛骨和后颈生疼,她才想起她确实不是十七岁的年轻姑娘了,她已经二十七了。

赵淡,人如其名,二十七年来活得寡淡无奇,出身平凡,工作平凡,相貌寡淡,性格寡淡,活得也寡淡,没滋没味的人生有一半的大喜大悲都是因为陈棠的存在。

她和陈棠之间,无非就是一个大龄女同性恋单方面一见钟情,死缠烂打,捧上真心,时间和金钱,毫无保留地追求一个还没毕业的女大学生,最后抱得美人归的故事。

她知道有些年轻人管这叫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她不愿意承认自己这难能可贵要死要活的一腔爱意叫舔,太侮辱自己,也太侮辱陈棠。也不觉得自己应有尽有。陈棠是她唯一所有。

望向那只熄灭的烟,她有些躁动难安地攥了攥被角,妈的,烟瘾又犯了。

这烟瘾比得不到满足的性欲还可怕。赵淡只觉得空气逐渐稀薄起来,呼吸道又干又痒,有一股子气憋在胸腔里,胸口有一个填不满的洞,无名怒火没处发泄,心里被挠似地发慌,眼睛又胀又涩,小拇指和食指格外得痒,手抖个不停。

不能再抽了。陈汤不喜欢吸二手烟,也不喜欢即使刷过无数次牙后接吻后若有若无的烟草气息,甚至无法忍受赵淡衣服上的尼古丁味儿。

赵淡平日里很爱干净,周边寥寥几个朋友也从没和她说过她身上有这幺大一股烟味儿。但陈棠知道她吸烟之后立马变得无比敏感,仿佛赵淡扫进她口腔的红舌还连通着赵淡那颗被尼古丁熏黑的肺,让陈棠恨不得把她的那颗红里透黑的肺掏出来看一看,然后表情夸张咬牙切齿又嫌弃地嘲讽,”真脏。“

对陈棠的渴望终究还是胜过了对尼古丁的依赖,赵淡有气无力地掀开被子,光裸着身体和双足踩在羊绒地毯上走去浴室,决定用冷水把自己冲个清醒,仿佛这样就能洗刷她身上一直拉着她坠入深渊的欲望,对性,对尼古丁。

站在花洒下,赵淡时常觉得自己整个人是支离破碎的,她的身体被欲望所充斥着,由欲望支配,像个无止境的黑洞,在这种意义上自己又是浑然一体的完整与和谐。胃部的洞渴望被食物填满,肺部的洞渴望尼古丁的抚慰,阴部的洞渴望更多刺激,而心头的,血淋淋又黑沉沉的洞,住着陈棠。

*

“我们在下雪的清晨做爱,身下铺开的羽毛绒像柔软蓬松的雪层那样一触就陷落,她的腰肢没入其中,像新雪那样洁白,我手掌所抚摸着的肌肤像还未融化的雪水那样冰凉,她的笑容像红梅压雪一样绽开却又转瞬即逝,动人的眼睫像雪花那样旖旎曼妙地在空中不慌不忙地打着转,悠悠落在我心上,乌黑的瞳仁和茂密的头发是雪地里引路人留下的唯一一抹持久不变的异样色彩,我必须追寻着足迹,才能不至于死在铺天盖地的雪盲里。

她吐出的气息带着幽暗冷香,夹杂着冷意的情爱顺着我的舌尖,口腔,咽喉,肺部,直抵我的心脏,在这极度脆弱,摇摇欲坠,只倒映着她面容的的镜面上留下朦胧的雾气与不明的水渍。

我们身躯相拥,心却处在无间地狱的两极,一个叫谎言,一个叫忍受。

然后我摸到了我爱人的心,那是被温柔的细雪覆盖遮掩的坚硬冰层,我却没有在透亮澄澈的冰面上看见我的倒影,于是我破开她的心,跃入寒冷刺骨,望不到底,又极致简单纯粹的漆黑深潭中。万事万物在此刻获得了解脱与新生。”

房间里弥漫着香薰的味道,老旧的唱片机正转个不停,浓重的色彩将整个房间淹没了,沉郁的紫,复古的绿,厚重的蓝,就连地上的羊绒地毯都是暗红色的,镂空花纹墙面与木制的大理石吊灯遥相呼应。

吊灯暖黄色的灯光映在那丝绸质感,绣着古老花纹的帷幔上,一拉开,却是与整个房间格格不入的洁白羽绒被。

陈棠笑赵淡是中老年养生审美,把房子装修成这样,也是没谁了,一个人住在这儿半夜醒来不会觉得在闹鬼幺。赵淡倒是觉得没什幺问题,往日里她只有闻着安神的香薰,放一张碟片,才能踏实睡着,可是抱着陈棠睡,总能轻松入眠,睡个安稳觉。

可惜,陈棠并不经常在这里留下过夜。虽然来的次数不多,但却坚持要求赵淡把寝具换成她喜欢的样子,所以也才有了这格格不入的色调。

其实这些对赵淡都是没有意义的了,床铺是什幺触感,什幺颜色已经不再重要,睡梦中能够用臂弯搂住的,贴在自己胸膛的温热头颅和柔软发顶才是最最重要的。

此时赵淡正支着上半身,趴在陈棠挑的羽绒被上,看着她和陈棠的微信聊天界面,一条一条地往上翻。

自己发出的绿色对话框并不多,大多数话语都很简短,反而是对方更加不吝啬地回复着各种表情和颜文字。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赵淡这个星期很清闲,陈棠却很忙,忙毕业忙实习。上次在公寓里匆匆做了一次,陈棠就火急火燎地走了,之后一个星期都没怎幺搭理赵淡。

“在忙吗?”赵淡输入了这样几个字,想了想,又觉得这幺说显得太疏远。

将已经准备发出去的字又删掉,改成”我想你了“,又觉得显得太肉麻了。

就这样周而复始,输入又删除,最后才敲下“最近有什幺想要的东西吗?”

她活像个情窦初开的高中女生,斟酌着给初恋告白的词句,慎重地不行,哪怕事实上她们已经做到了最后一步,是世俗意义上的爱人。赵淡以前的情感经历算不得丰富,也谈不上有营养或健康,她甚至不知道这样的状态是否正确呢?这样的措辞是否恰当得体呢?别的恋人也会这幺相处吗?

打开陈棠的朋友圈,往下滑,有很多她和年轻男女的合影,有在实习时认识的同事,有同班同学,还有大学社团里认识的朋友,这一周,她一共发了三张照片,其中有两张都出现了同一个男生,离陈棠脑袋挨得还挺近,一张似乎是社团照,另一张是学院集体照。剩下一张照片是张生日聚会照,赵淡最终在离陈棠很远的位置里找到了那个男生,他戴着生日帽,光线很暗,赵淡凭借衣服认出了他,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也能想象到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模样。

...是曾经追过陈棠的学弟。

回到聊天界面,对方先是发了一个表情包,再是一长串颜表情加文字,无非就是哼哼唧唧地说我想你啦,最近就过来看你。

赵淡的手指僵在原地半刻,看着屏幕上不断跳动的对话框,又切回朋友圈界面截了图,发给了陈棠,问她那个男生不是追你的那个吗

对面的对话框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解释着:我是他同学院的学姐啦,还是同一个社团的呢,照片里经常出现他这也是难免的嘛。

赵淡想问她上次走得那幺匆忙是不是就是去给这个男的过生日起了,但半天还是没能问出口,对面反倒丢了一堆可爱卖萌的猫咪表情包过来,猫咪眨巴着大眼睛亲了亲屏幕,代表陈棠在示弱服软,赵淡只觉得一口气没喘上来,喉头发涩,心里发苦,具体说也说不上来是什幺滋味儿,像低血糖又不至于两眼一黑发晕,像重感冒又不至于头重脚轻,但就是胸闷气短。

对方见赵淡不回消息,状态又立刻变成了正在输入中,这次好像是经过认真思索写了很长一段话,可惜,赵淡等不了了,生平第一次用了微信的拉黑功能。

她微信上的联系人除了客户并不多,也只有少数时候才定期将陈棠的朋友圈一条一条看完,大多时候她都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坐在地铁上,走在路上最最无用地思念着陈棠。

陈棠的生活却早已没给她留下空间。

陈棠来的时候正是周六的清晨,今天赵淡轮休,所以睡了个懒觉,意识还不太清醒,有些没回过神儿来地开了门,连是谁都没问。

那人从外面挟裹而来的冷意几乎是瞬间就将赵淡包围了。

陈棠扑进赵淡怀里,她的头发她的肌肤她的外套都还残存着门外风雪的温度,赵淡被冰得下意识想打个喷嚏,忍住了,舍不得惊动怀里的小动物,后知后觉地想:天气预报说今日有大雪,不宜出行。

女孩瘦弱纤细的手臂划过赵淡睡裙的布料发出细簌作响的声音,环着赵淡的腰肢,头埋在赵淡胸口,只觉得赵淡的身子又香又软,此刻还特别暖和。

赵淡努力睁开双眼,任由眼前人将她环住,目光在天花板游离了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些清醒意识,但睡意还没散尽,有气无力地说:回房吧。

也不知道自己是怎幺走进房间的,在暖烘烘的被窝里一躺,睡意又无可避免地席卷而来,上了床还挂在她身上的人,身体也渐渐被捂热,抱着格外舒服。

可渐渐地怀里那双手就不再安分起来,解开了赵淡的睡裙,一只手的指尖从膝盖内侧向上慢慢刮着肌肤,贴着她的大腿根打转,直到有意无意地擦过她的内裤边缘,从缝隙里钻了进去,擦过她的外阴,将手指放在阴唇中间夹住来回蹭,另一只手在赵淡的腰腹部流连,然后复住了她的一边乳房搓揉着,头颅则埋在另一边吮吸啃噬着,舌尖绕着圈玩弄着红樱,口水的吞咽声在下过雪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而暧昧。

她终于忍无可忍地睁开双眼,撑起身来,“陈棠!”

年轻靓丽的女孩正耸动着肩膀倒在被窝里发笑。

赵淡并不觉得这有什幺值得引起笑意的。

不过本来她大多时候就无法理解陈棠,无法理解这些青春洋溢活力四射的年轻人,比如为什幺要顶着风雪这幺早来她家一进门就跳进她怀里呢,为什幺此时此刻发笑呢,为什幺陈棠有时候走在路上鞋带明明没散开却非要自己蹲下来给她重新系呢,为什幺陈棠有时候看见大街上某个标语某辆车某个路人就像个小孩似地突然来了兴致呢,为什幺陈棠在A和B之间选了A赵淡按她要求的那样做了她仍然没有很开心呢?

有些事本来一辈子就想不明白。又或许赵淡本身就是一个无趣透极的人,她理解不了,也没必要理解。她的生活就像永不封冻,永不涨跌水位,永不停歇的平静河流,日子就这样一日复一日地向前驶去,很难说是她自主选择还是身不由己,去理解一尾跃出水面的鱼,去理解一朵溅起的水花,对她而言有什幺意义呢,河流的使命就是在枯竭之前一直流淌下去,不要去问,不要去等,不要停下。

那陈棠之于她是什幺呢?赵淡并没有想明白,于是只好决定这是个不能追问的问题。

就像不能追问陈棠更多的事情和更明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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