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周四下午没课,李鹤庭临时起意骑车去吃麦当劳。
他人看着瘦条条,其实吃得很多,还是垃圾食品爱好者,奶茶炸鸡可乐薯片样样不离,不发胖是蒙老天厚爱,当然也有一周10个多小时训练因素。学校食堂也做炸鸡烤肉,味道上总归拼不过老牌垃圾食品生产商麦记。
在自助点餐机上点好套餐,他攥着票据找了个柜台旁的椅子坐下来。工作日下午一点多,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人很少,清洁阿姨倚在柜子上和店员轻声聊天,音乐的声音也被调得很小,他喜欢这样懒洋洋的氛围,更喜欢人少清净,手指随着节奏在桌板上轻敲。
有人推门进来,逆着光,第二眼李鹤庭看清了来人。工作日过了饭点独自来吃垃圾食品的人不止他一个。
即使是在柜台前空无一人的时候,李约也选择了自助点餐机。他在奇怪的事情上找到了共同点,心里竟然有一点点微妙的开心。
她并没在零星的客人间发现他。戴着耳机,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中,取完餐径自找了个晒得到太阳的窗边位置。李鹤庭透过条柱挡板的空隙偷瞄她,犹豫着是否要去打个招呼。毕竟也是加过微信、当面讲过话的人。转念又想,如果是自己,可能并不希望在这样珍贵的闲适时候被一个不太熟——只加过微信、当面讲过一次话的人——打扰。
他把番茄酱挤到汉堡盒里,薯条是新炸的,热喷喷,并不像久置的那样软趴趴。他默默数了数她桌上的东西,照烧鸡腿堡,麦乐鸡,中薯,中可。又是一个奇怪的却令人开心的共同点。李鹤庭不敢看太久,一会儿就挪回目光,被人长时间盯着会有感觉,目光也可以是有实体的,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扫过比较保险。
虽说李约大概率不会察觉到别人的审视目光。她常给人很强的我行我素感,并不在意周遭人事物。有时即使同别人一道走,看着也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无视旁人。暗地里,他其实有些羡慕这类作风,当事人必定是内心强大或者极度自我中心之辈,他又笃定李约必是前者,她拒绝徐一羽时说的话无情又周全,并无常见于被告白者隐隐带着虚荣的小小自我吹捧。
阳光打在她面上,眼下青黑和因大口咀嚼汉堡而鼓起的腮帮都极为明显。她皮肤白皙,看着文质彬彬,书卷气十足,并不像他那样,晒得黝黑,一看就给人体育健将的印象,李鹤庭想。他下意识举起手,即使有充足暖光增白,依然是丰裕的小麦色。徐一羽比他白上许多,又是常规的、言下之意是一般人都喜欢的帅哥,却依然被不留情面地拒绝——或许意味着李约并不太在意外表?
不过都是胡思乱想,李鹤庭自认怂中怂,徐一羽的例子可以解读出另一重意思来:李约连他这样的高质量男生都拒了,想必是对谈恋爱无甚兴趣,要不就是另有喜欢的人。反正他是没可能,而且即使要去撞枪口,也要先掂量下和室友的塑料友情。
不过是一点点的小欣赏和小喜欢。说到底,他和室友也没什幺区别,不过早点关注,多看一些,多讲几句话,这些浅薄的了解什幺都算不上。
(六)
周五下午基本训练做完,队长组织着打小比赛,校队主力全上,引得体育馆里的人都来围观。
不是正式比赛,大家随意分配好位置,李鹤庭依然站主攻。余光一瞟,看到李约和校队经理学姐站在网旁有说有笑。他忽然紧张起来,一个走神,扣飞一个好传球。
二传俞之靖大叫:“卧槽小庭庭你想啥呢,这球都能飞。”俞之靖一向作风浮夸,给队里所有学弟都取了绰号,比赛时说的废话多过其余人的总和;但球风恰恰相反十分稳健,作为指挥塔深受队员信任与爱戴。
李鹤庭摇摇头,把注意力从李约身上转回来。全场都在看他和俞之靖,李约依然在和学姐谈天,似乎并不太关注场上战况。
不再关注球场以外的事后便好了很多,专心打球,那种紧张感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过去熟悉的游刃有余——打球是他喜欢的且唯一能做好的事。
对面接发失误,球直接过网,己方接二将球稳稳垫起,俞之靖果断传了短平快。他俩配合一年多,默契非一般,李鹤庭将球摁死在三米线内,一个利落的快攻。落地刹那,李鹤庭在场边一众叫好声中清楚捕捉到李约独特的声线:“好打!”
他心不在焉地和俞之靖击掌,本来调整好的心态瞬间崩塌。过去听经理半开玩笑地说过,喜欢排球的女孩大多讨厌打篮球男生的故意耍帅,打排球的男生要“自然不做作”许多。但在刚刚那瞬间,他忽然理解了那种使尽浑身解数想让在意的人看到自己的心情。
一局25分很快打完,自由人王龚凑上来问:“后半场咋这幺卖力?都快赶上正式比赛了。”
在旁喝水的俞之靖一脸淫笑挨过来:“怕是孔雀开屏。”擡手往场下一指,“外院的妹子?质量挺高,就怕眼界也高,是哪个?”
王龚立马接话:“场边总共五个女的,除掉咱经理,剩下四个,靖哥你觉得小庭庭喜欢啥类型的?”
“嗯……俗话说缺啥补啥,小庭庭黑成这样,怕是喜欢白的……”
“那他脾气又臭又硬,估计喜欢软妹。”王龚举一反三。
俞之靖摇头:“那就不一定喽,你看小庭庭这绰号我们叫了一年多也没见他生气,估计……”
“没有的事,别瞎猜。上场了!”李鹤庭暗自心惊,俞之靖看人向来很准,却没想到在这种事上也是。他克制不住地又往李约那睇了一眼,竟是恰好撞上对方目光。
李约也在看他。
大脑一片空白,半晌他才意识到这个事实,呆立在原地。俞之靖在他肩上重重一锤,戏谑道:“别看了傻子,真上场了。姑娘看你几眼你就飘飘然成这样。再胡思乱想,下一场要是疯狂出界下网,人铁定一点眼神都不给你。”
一开场轮到李鹤庭发球,他心神不宁,球也发得轻飘飘,毫无力道,划出一条高高的弧线。
“憨批,回魂了!”俞之靖直接踹了他一脚。
王龚还没上,冲着李鹤庭大喊:“好好表现啊!你懂的!”
你越这幺说我越紧张啊。李鹤庭想。市大学生联赛都没有紧张成这样的。
好歹收心一些,进入状态,他也不再时不时偷看场下。9×18的场地里是唯一能令人安心的地方,起跳触球的刹那,视野和思路中一片清明,再也没有排球之外的事物。
“——所以,我们小庭庭起跳的时候,姿势还是相当好看的呀。”校男排经理吴湘随口对李约点评道。这位经理的关注点相当神奇,相比球技或是场上局势,更喜欢评论队员的外观——说是外观也不尽然,二传手的手部动作、攻手的上步起跳姿势乃至球员鱼跃的姿势,她都有一套自己的描述话语。
实际上在她这幺说时,李约的目光也正放在李鹤庭身上;或者说,观众的目光跟着球走,自然而然就会落到准备扣球的攻手身上。他的一系列动作相当标准,而这一系列动作由四肢修长的人做来就多了几分优美。起跳时身躯仿佛拉满的弓,后拉手臂上不明显的肌肉绷紧,流畅的线条充满韧劲,随着弓弦的回弹放出极大的劲道——“砰”的一声,球被钉死在地上。而主攻本人轻巧降落,侧身同二传击掌。额发汗湿,紧扣住脑袋的运动眼镜边缘有些微起雾,更多的汗水划过小麦色的皮肤,在夕阳下折射出漂亮的弧光,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温柔的光晕中。
吴湘又笑嘻嘻地转头道:“黑一点的和白一点的,你喜欢哪种呀?”她擡手随意指向李鹤庭,又指向身高矮一些,但白到发光的俞之靖。
“黑一点的吧。”李约随口答道。
吴湘一怔。她并未期待从李约那里得到回答,只是想多拿李鹤庭的事刺激刺激这个总是老神在在的奇葩同学。当初李鹤庭找她提起继任经理的事时,她就对这女孩起了好奇心。后来多方打探,又在体育馆见了几次,方确定这家伙多半是动春心了。她同李鹤庭大一进校就认识,看他声名渐起,直到成为球场上风云人物,期间丝毫桃花债都无——半是因为和他那个室友贴太牢被人误解成基佬,半是因为他本人过于木讷且总是一副不开窍模样,好不容易一朵桃花含苞待放。吴湘下学期就出国交换,八卦心催促她在本学期结束前推进队员的感情生活,于是她经常在场边观赛时向李约搭话,试图潜移默化关于李鹤庭的一切。
可惜李约的关注点总是十分正经。她是资深爱好者,总是同吴湘聊战术、聊技术,总之聊球员本体外的一切。她也聊作为主攻的李鹤庭,用一种赞赏的口吻,但——那和谈论世锦赛上的任意一名优秀球员的口吻没有什幺本质区别,欣赏技术,欣赏球员过硬的身体素质,但并不关注更多了。
所以今天的短短回答相当珍贵。吴湘暗忖,是发生了什幺她不知道的事吗?
“你喜欢小庭庭这一型的吗?”她挨近李约,轻声问道。
对方不出所料地摇头,但回答却是模糊的“我不知道”。
吴湘心下大喊“有机会!”,进一步科普起李鹤庭进队以来干过的傻事。
李约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眼睛只盯牢场上,也不知在想什幺。
(七)
李约将外院的球和水都收好时,此前人声鼎沸的体育馆已经不剩几个人。她从柜子里取出背包,跟管理老师打了个招呼,慢慢向外走去。
“嗨——我是李鹤庭,你还记得吗,徐一羽的室友。”一道高瘦身影从场边长椅上站起,大步向她走来,“关于上次你请我转告的话…”
李约停下,依然用那种过于直接的视线盯着站定的男孩看。李鹤庭换了件T恤,头发似乎是随意洗过,还有些湿漉漉地搭在脑袋上,镜框下眼周皮肤上运动眼镜压出的红痕尚未褪去,镜片后的眼睛——内双,瞳孔乌黑,一层温柔的水泽闪闪发光,有点躲闪,似乎有意在避开和她的对视,左肩挎着一只运动包,里头塞得鼓鼓囊囊的。意识到自己比平时注意到了更多的奇怪细节,她有一瞬间的迷茫。
“嗯,”她回应,“所以呢?”
“是这样的,我找机会跟他讲了。”李鹤庭似乎对组织语言一事感到十分伤脑筋,“徐一羽说,他没有那幺脆弱,是他给你造成困扰了。”
李约点头:“没什幺,那这事就算揭过了。谢谢你,也麻烦你了。”
“……还有,”李鹤庭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开口,声音听起来又干又涩,“那天——我是指徐一羽告白那天——我不是故意要偷窥的。我只是陪着他给他壮胆。”
一小段空白时间后,李约才恍然大悟:“你就是躲在墙壁后面那个人啊。我都忘了,没事的。”
他有点高兴,心里又有点不知名的酸涩,为她的浑不在意。
“你球打得很好,”李约蓦地将话题转开,“是中学就有在打了吗?”
“嗯,高一开始的。”李鹤庭老实回答,“不过那会儿是打副攻。”
“吴湘说你有186,这个身高打副攻是挺合适的。”李约赞同道。
“我一传还行,而且校队缺主不缺副*——成钢学长还没毕业——就让我打主了。”成钢是大三学生,身高足有192cm,体型壮硕,拦网时如同铁壁一般。(*主攻/副攻)
“那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你的大斜*非常棒,学长不想浪费,才让你打主。”李约嘴角微微翘起,是难得的生动表情。(*指一种扣球球路)
听到意料之外的赞美,李鹤庭怔住,不知该如何回应。相似的话语他从队友和老师那里听到过许多次,但李约竟然如此直白地说了出来。
会打球真是太好了。李鹤庭如是想。即使她指的只是他的球技,他也想在这样的美好幻境里多沉浸一会儿。
“还有,我觉得你和俞之靖学长的配合也特别好,你们俩几乎不交流,我看他也不打手势,但你们俩基本都能同步上。”李约看对方沉默着,便自顾自继续说道。
“啊,可能因为我进校队以来都是他带着的,”李鹤庭回过神来,“一直搭档,总是有默契度的。而且学长的眼神……特别犀利。”
“意思是他给你传的时候会瞪你?”李约失笑。
“差不多,反正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和意图。”他试着和她对视,正面迎上一直过于灼人的目光,“而且,我有时候口头上反应慢,不太会要球,学长就习惯了看我的状态直接给我球。”
“你身体反应快就足够了。”她觉得他说自己口头反应慢的时候有种笨拙的可爱,“我得去食堂了,晚上还有课。你去吃饭吗?”
李鹤庭下意识点头。慢了半拍,忽然意识到这句问句中似乎含有邀请的味道。他的脸蹭地涨红,幸好在较深肤色和昏暗光线的模糊下并不容一看出来。
李约擡脚慢慢往外走去,他赶紧跟上。
“我去食堂三层。”她双目直视前方。
“……我也是。”他看向她被晚风吹动的柔软发丝,心里一阵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