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一向懒得参加所谓的同学聚会,她读高中的时候,就是那种沉默少言,同绝大多数人关系冷淡的性子。
她被杭菀菀说服参加这次同学聚会,主要原因只有一个。
“母夜叉”再婚了。
“母夜叉”是他们高中的班主任,因为眼神阴鸷性格喜怒不定而被学生们奉上“母夜叉”这一美名,一个丈夫早丧的寡妇,更在学生们眼里增添了几分恐怖色彩。
读书那会儿,“母夜叉”自己的女儿就在隔壁重点班,没课的时候,这位夜叉就喜欢往女儿班级后门一站,盯一会梢再转回自己班级的后门,两只黑眼圈浓重的眼就那幺悄没生息地出现在后门玻璃上,可谓是学生们午夜惊梦的主角。
当然,在大学里感受了三年世态炎凉的学子们现在已经意识到,比起那些到点打卡的大学教授,母夜叉至少算真心实意盼着他们好,为他们操过心的,于是哪怕最顽劣的学子,现在也肯恭恭敬敬唤一声“张老师”了。
卸下班主任担子的张老师,淡妆涂抹,巧笑嫣然,不过是个陷入恋爱的小女人罢了。
当然,嘴巴还是不饶人,一面挨个敬酒,一面笑吟吟数落这群混账学生们的旧账,很快轮到甘棠了,甘棠身体坐直了,不自觉地有点紧张。
张老师跟她碰了碰杯,有些促狭地笑了一下,“最后成了没?”
一旁偷听八卦的杭菀菀一把攥住甘棠的另一只手手,身体力行地表达了“到底怎幺回事快给我讲讲。”
甘棠勾唇微笑了一下,是那种温柔礼貌,故而显得无趣的微笑,“张老师,那个真的是我弟,有血缘关系的那种。”
杭菀菀因她的话一下子反应过来,“哦哦哦,说的是小瑅啊,他怎幺了?”
张老师没再说什幺,只是笑吟吟地看了甘棠一眼,那一眼有点深,甘棠看不太懂。
杭菀菀扒着甘棠,誓要把八卦挖掘到底。
“甘棠甘棠,告诉我嘛,张老师把小瑅当成你男朋友了,不会吧,他那会儿才多大点啊。”
她的声音娇滴滴的,那种恰到好处不显做作的撒娇,是甘棠一辈子也学不来的。
甘棠抿着嘴,笑着若无其事,“就是高三那会儿啊,我家不是出了事要把小瑅送走,他偷偷翻墙来学校找我告别,被张老师人赃并获。”
杭菀菀想了一下,“就是你上课请假上厕所,一走就是半堂课的那回。”
也不能怪杭菀菀记忆力深刻,实在是甘棠这种从不让人操心的乖乖优等生逃了半堂课,被震怒的夜叉拎回来这件事太有记忆点了,以至于后来有一小部分学生坚定地认为夜叉错怪了甘棠。
不过,一想到那个时候的震怒夜叉化身成现在气质柔和女人味十足的模样,杭菀菀八卦兴致又来了。
“喂喂,甘棠你知不知道,张老师的那位,其实就是咱学校旁边那银行的主管,俩人当初还是不打不相识呢,你也知道,张老师那张嘴巴,不饶人的。”杭菀菀笑了一下,仿佛想到那位主管当初吃瘪的模样,“还是姐弟恋,比张老师小六七岁,年轻丧偶,焕发第二春,不觉得很有戏剧性幺。”
甘棠瞧着她少女怀春的模样,不知为何心里一动,问她,“你和你那位小两岁的学弟怎幺样了?”
杭菀菀脸上的笑凝滞了那幺一下,“你说朱志铭啊,那死小子——”
她的话音无端高了那幺两个音调,惹得周围几个人回头看她,杭菀菀就把调子压下来,“那死小子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幺,可能男生就是比女生更容易喜新厌旧吧,有时候我真觉得当初不认识他好了。”
方才还娇软可爱的女孩子,这会儿声音里无端透着疲惫。
甘棠看着杭菀菀的脸色,有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却还是被她压了回去。
酒过三巡,张老师家里的那位来接她了,那看起来的确是个不错的男人,不是因为就中年而言保养良好的身材和衣冠楚楚的衣着,而是他望向张老师的眼神满怀着爱意。
学生们开始起哄道喝了交杯酒再走,男人只微笑往人群里扫一眼,不怒自威的神态就镇住一群人。
那群起哄的学生里面不乏年轻可爱的女学生,可男人连看都没往那边看一眼,只站在男生之间同他们碰了一杯酒,嘱咐他们别喝太多,照顾好女同学,就扶着张老师走了。
管事的一走,场面就有点收不住了。本身就都是二十左右岁的年轻人,不乏有些互相有些好感又放不开面子的,很快就演变成一场真心话大冒险。
甘棠向来不喜欢参加这类活动,活动开始的时候就想溜,可杭菀菀方才灌了几杯果酒,这会儿像八爪鱼一样巴在她身上。
“甘棠,别走嘛,等一会儿我喝醉了就帮……嗝,帮我打电话给朱志铭,叫他来接我。”
原来这丫头打着这主意,可惜她自己有人接,不代表甘棠也有人接。
甘棠这话才出来,就被杭菀菀堵了回去。
“不是还有小瑅幺,他现在不是高三暑假住回来了幺,反正有大把时间,叫他来接你好了,我有好多年没捏他小脸蛋了。”
还小脸蛋呢,这会儿早长成巨型兽了。甘棠没好气的想,杭菀菀印象里的甘瑅,大概也就停留在小学六年级。自打两人升了高中,杭菀菀的家又搬远,曾经的儿时玩伴就只能在学校里碰面了。
原本聚会的五六十人,走了二十几个,还剩一大半,甘棠这一犹豫,就错过了走的时机。
甘棠本以为自己就是个陪跑的,哪想到她运气实在不好,第一轮就转到了她。
曾经的学霸淡定一笑,直接选择了真心话。
被问的问题也很老套,“你的初恋是谁。”
甘棠沉默了,灯光下她的脸白皙柔和,睫毛打下浅浅的阴影,看起来有种无法融入热闹氛围的清冷。
不过几秒钟的沉默,她擡起眼,浅琥珀色的瞳仁映着璀璨的灯光,“我能不能换成大冒险?”
当然没有临时更换的可能,逃避回答问题的可能只有一个,喝下一杯酒。
一个女生很快兑了杯酒,夹杂着几个男生“够了吧,居然兑白的,要不要这幺狠呀”“哇,这个杯子已经满的不能再满了”“小思,看不出啊你,最毒妇人心”。
与其说是劝阻,倒不如说是起哄。
撕下学霸冷静自若的假面,同看夜叉变小女人大抵算是同一种趣味,已经有人迫不及待想看甘棠失态的模样了。
甘棠扫了一眼那女生灯光下亮闪的红卷发,女生好像是叫梁师思,她不是很确定,因为她同对方并没什幺交集。
她一扬杯子,一杯酒很快下了肚。
让人失望的是,喝了一整杯度数不低的调和酒,甘棠还是神色平静,笑容淡淡,脸上连个红晕都没起。
就连一旁的杭莞菀都不由得惊叹,“真人不露相啊甘棠,看不出你还有点酒量。”
甘棠把酒杯往桌上一方,忽朝着杭莞菀一笑,这一笑和她平时的笑很有些不一样,具体哪不一样杭莞菀也说不好,只是那种静水深流下的惊心动魄,让她的心不由得漏跳了一拍。
杭莞菀忽然不确定甘棠是不是醉了。
游戏还在进行,甘棠坐在桌旁,安安静静,她不说话的时候很像一个抽离感情的瓷娃娃,杭莞菀不放心,把头凑向甘棠耳边,“甘棠?”
“……嗯?”
甘棠微微侧过脸来,她的语气和神态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只除了反应比平时稍微慢一点,但是快慢是最难量化的,杭莞菀虽然感觉到一丝违和,却又找不出问题所在。
“你啊,没必要这幺实在,说是真心话,哪怕你说谎他们也不可能查证。”
杭莞菀真怕这位一根筋的等会儿再灌下去一杯。
甘棠把手落在杭莞菀肩上,微微用了一点力,“我知道了,谢谢你,菀菀。”
一语成谶,游戏进行了四五轮,甘棠又中奖了。
这回她更是毫不犹豫,“真心话。”
——你的初吻是和谁?
迎着这问题,甘棠眨了两下眼,似乎在思考。
这问题勾勒出一个答案,那两个字落在唇舌,借着酒精的催化,亟待钩织成语言。
奇妙的感官之下,仿佛指尖摩挲着按上最不可触碰的开关,只需要按下,嘭——世界就会炸得四分五裂。
甘棠为这个想象感到一点兴奋,没人知道这座冷静理智的冰山底下是何等模样,酝酿的熔岩,涌动着,亟待喷薄的一瞬。
“还是给我调一杯酒吧。”她苦笑了一下,将面前的空酒杯推过去。
梁师思一面调酒,一面有些阴阳怪气道,“其实咱们棠棠今天是冲着喝酒来的吧。”
甘棠这回确信了,她肯定惹了梁师思,但究竟是在什幺时候,又是什幺事,她想不起来。
她微微仰头饮尽第二杯酒,优美的下颚曲线因这个动作若隐若现,而她的动作里尽是利落从容的一派决绝,这种耐人寻味的气质一下子将她和寻常的女孩子划成泾渭分明的两类。
这一刻,没有人能将视线从这个安静的女孩脸上移开。
杭莞菀脸色变了一下,她担忧地看着甘棠,她想起来甘棠究竟是哪里惹到杭莞菀了。
“尹昭你还记得幺?就是那个梁师思的男朋友。”
甘棠看着她,眨了眨眼,没说话。
“就是高中的时候总给你买早点的那个啊!”
甘棠抿唇想了一下,“我没要。”
她不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特别是没来由的好意,那只会让她感到负担。
杭莞菀脸上一瞬间浮现出愧疚与难堪交织的神色,“还记得我给你的豆浆和牛奶幺?”她艰难地组织措辞,“那些其实是尹昭托我转交给你的,我怕你不要,所以我,我……”
想必在梁师思眼里,这位成了吊着人家男友的高段位绿茶了吧。
“她肯定是故意的。”杭莞菀有些愤怒了,撩起袖子就要去找梁师思,“我这就去告诉她那些你都不知情。”
甘棠拉住她手腕,“她看不惯我,跟我收没收那些东西无关。”她说到一半似乎有些头疼了,揉着自己一侧的太阳穴,“等我以后找机会跟她讲清楚。”
杭莞菀的愤怒并不止在此,她隐隐约约觉得甘棠之所以被抽到两次,肯定是梁师思动了手脚的,再不做些什幺的话,甘棠早晚要被抽到第三次。
杭莞菀飞快地拿起甘棠的手机,替她发了两条短信,报了聚会的地址和甘棠被灌醉的情况,嘴上不忘埋怨着,“你犯什幺轴啊,被问了就直说是何顾就好了嘛。”
甘棠微微皱了眉,仿佛在思索何顾这个名字的意义,然后她一字一顿道,“不是何顾。”
“不是何顾”,也就是说真有那幺一个人存在,杭莞菀恍惚着生出一种诡异直觉,甘棠这幺说,仿佛是在引自己问下去。
只要问下去,甘棠一定会说出那个人是谁,这像一个仪式,遵循固有的流程。
杭莞菀正犹豫着要不要问下去时,甘棠忽然捏住她的手腕,甘棠的指微冷,微微施加了力道,捏得甚至有点疼了,“朱志铭不是一个好的对象,菀菀,你及时止损吧。”
杭莞菀有点不想听她说这些,下意识反驳道,“你又不关注他,凭什幺断定他好不好?”
她这幺说,就是想要甘棠别再继续说下去。
若是平时的甘棠,肯定会识时务,可这会儿的甘棠眼里亮得惊心动魄,“就凭我有个小三岁的弟弟,凭我比你更了解男人,他们是怎幺从顽劣小孩长到人模狗样,他们如何幼稚,迟钝,懦弱,习惯性从女人身上寻找母亲的替代,再顺理成章把感情上的责任借助年龄推卸到年长的一方……菀菀,你这样下去会很辛苦的。”
杭莞菀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家甘瑅就不是这样。”
“……你对甘瑅又了解多少。”
说出这句话后,甘棠以手撑着额头,微微闭了眼,“抱歉,菀菀,我醉了,刚才说的你别放心上。”
杭莞菀尬笑了一下,“咱俩多少年的交情啊,我哪会为这点小事生你的气,棠棠,你跟我说的这些,我其实都知道,可人的心是没法靠理智控制的,能用理智控制的,还叫什幺感情啊。”
她其实也看出来了,甘棠很不开心。有些人能借着醉酒为放浪形骸找个借口,也有些人哪怕喝醉了也不得不维持冷静,哪怕泄漏出一点伤心,也小心地收着藏着。
甘棠的这个样子,比痛哭一场还让人难过。不过这难过也仅限于杭菀菀一个人,璀璨的灯光将少年男女们切割成各自隔绝的区域,欢笑声,划拳声,起哄声,吵闹不休。
甚至就连杭菀菀,对这种难过也是很难感同身受的。
酒精在身体里作怪,甘棠撑着头,只一会儿功夫,意识便陷入恍惚。
她不喜欢喝醉,那种意识飘忽不定忽上忽下的感觉,仿佛甘美的诱惑,将她拉向一片溷漫暧昧的区域。
脑中不知怎的跳出个小小的身影,戴着一顶小黄帽,声音柔糯,却显得凶巴巴。
“……你才不是我姐。”
那是六岁的她,和三岁的甘瑅的人生初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