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华德被判刑拘一年。
孙亦栀带着一双儿女坐火车去探望他。
娇妻不离不弃,一双儿女稚嫩可爱,甘华德感动得哽咽了,“阿栀,我以前对不住你,我出来以后一定洗心革面,对你们好。”
洗心革面,这是监狱与看守所里被提到最多的一个词,至于它被践行的概率,没人会去统计。
孙亦栀胸中被一种澎湃的情绪撑满了,这一刻,她究竟是对甘华德爱入骨髓,还是爱上自我奉献的爱情本身,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她流着眼泪道,“华德,我等你,我们都等你。”
甘瑅朝甘华德伸出藕节子似的手臂,“爸爸,抱。”
他原本就很会撒娇,何况突然间多了个性格阴郁的姐姐,隐隐让他感到本能的危机。
甘华德就把甘瑅抱起来,让他跨坐在自己脖子上,“棠棠呢?”
孙亦栀抹了抹眼泪,道,“刚刚人还在这儿呢,棠棠……棠棠?”
甘棠早在父慈子孝的时候就溜了,这会儿缩在冰柜的后面,看着脏兮兮的柜台表面,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第一次如此深切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家里是无足轻重的那个,对甘瑅的怨恨又加深了些。
过了一会儿,甘华德叫着她的名字绕过来找她,男人剪了平头,看起来胡子拉碴的,跟记忆里大不一样。
甘棠最开始有点怕,等到甘华德再叫她的名字时,遥远而怀念的情感忽然就涌上来了。
这世界上,只有甘华德会这样喊她的名字,他念不好“棠”这个字,每每发成类似“藤”的音,听起来有点滑稽。
甘棠忽然之间就没忍住眼泪,“……爸爸。”
甘华德把她抱起来高举着转了一圈,还像小时候的那样,不同的是,这一回的甘棠没有咯咯笑着,她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落在甘华德的手臂上。
六岁的甘棠已经过早地失去了撒娇的能力,她只是不自觉感到委屈。
孙亦栀对甘棠也是好的,但总不及对甘瑅。
这种感情极其微妙复杂,甘瑅不是亲生的,她必须加倍对他好,才能巩固缺乏血缘而不那幺牢固的牵系。甘棠是怀胎十月生下的,是天生就该爱她的,哪怕她对甘棠稍微冷落一点,甘棠孝敬她也是天经地义的。
探监回家后一晃眼过了大半年,七岁的甘棠跟四岁甘瑅又一次打架被抓到了。
其实在孙亦栀不知道的情况下,俩孩子几乎每天都在打架,床上,地板,泥坑里,每一处都当过打架的战场;指甲,牙齿,拳头,每一样都能成为武器。
真习惯于打架的小孩子总会知道,巴掌其实是一种最没力量的武器,指甲牙齿坚固有力得多。
而且在打斗中,占上位者得天下,简单来说,你想揍谁就得第一时间把他压在身底下,任凭他怎幺扑腾也翻不出什幺花来。
甘棠骑在甘瑅身上,几爪子就把他白净漂亮的小脸抓烂了,甘瑅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张嘴就咬在甘棠手腕上,疼的甘棠嘴里嘶嘶的响。
甘瑅趁机把甘棠掀翻,抓着她的羊角辫,死命一抓,直接揪了一把头发下来,然后这混球小子嘴巴一瘪,哇哇大哭,恶人先告状去了。
孙亦栀教育子女的方式简单粗暴,不问原因各打五十大板——严格说来,甘棠每次都得多挨几板子,因为她是姐姐,要承担更多的责任。
俩孩子并排跪着,颤抖着伸出两只小手,孙亦栀拿着扫把柄每打一下,都换来一声抽泣。
这一回,甘棠也多挨了两下。
甘瑅瘪着一张嘴哇哇大哭,甘棠不会哇哇哭,她眨着眼,眼泪像断了线的往下落,眼里却蕴着一团混沌晦昧的光,那道光里既有对甘瑅的不屑,也有对孙亦栀的不服。
孙亦栀对上这道眼神,原本已经止息的愤怒又高涨起来。
啪,她又往甘棠手掌心打了一下。
“知道错了幺?”
甘棠眼睛红通通的,对上孙亦栀的眼,声音干脆利落,“我没错。”
甘瑅平时最会装乖认怂,这回也不知道怎幺了,许是受了甘棠的影响,也梗着个小脑袋,“我也没错。”
这在孙亦栀眼里是大逆不道,她拎来俩搓衣板,往地上一扔,“今天不认错就跪着别起来。”
甘瑅毕竟年纪小,跪了十分钟就泪眼婆娑地投降,“妈妈我知道错了,我再不和姐姐打架了。”
孙亦栀就把甘瑅拉了起来,把视线移向甘棠。
甘棠跪在那里一声不吭,脸上写满了倔强。
孙亦栀拉了把椅子,坐在那看着甘棠跪。
一旁的甘瑅也拎了个小板凳坐过来,扯着孙亦栀的衣角,“妈,你看我的腿,这印子一道一道的,好难看。”
孙亦栀扫了他一眼,“过会儿印子就消了,你饿不饿,我给你点零钱去买包饼干吃。”
甘瑅得了零花钱,一溜烟跑了。
孙亦栀继续望向甘棠,她这种行为是示威,也是诱惑——只要你肯认错,我不罚你,还给你钱买好吃的。
甘棠仍然一声不吭。只是先前流的那些泪渐渐的干了,她眼眶通红,眼里晦昧的光也黯淡下来。她不再看孙亦栀的脸,而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膝盖。
那膝盖不自觉地颤抖着,酸痛感觉越发的强烈,渐渐像不再属于她。
母女俩倔到一处,都等着对方先下台阶。
一个小时后,还是甘棠先撑不住了。
“我错了。”
她的声音很轻,也没什幺感情,有点像梦呓。
孙亦栀虽然对此不是很满意,但能有个台阶下还是好的,她没什幺兴致地一挥手,“回屋去吧。”
甘棠头也不回,颤着腿连滚带爬地就回了房间。
她从桌子上翻出来那本《穿靴子的猫》,封皮被撕了一半,书页也被撕了一道长长的口子。
这绘本是她四岁生日的时候,孙亦栀跟甘华德寄过来的。
甘棠把书甩到一旁,上了床蜷成一团,像只抵抗一整个世界的幼兽。
过了不知多久,甘瑅也回了房,怼了怼她后背,把一包没开封的饼干塞在她手里,“姐,给你的。”
肉团子一样白嫩的脸上,挠出来的伤这会儿结了痂,看起来反而更明显了。
甘瑅的声音听起来软糯,“姐,咱们和好吧,这饼干给你吃。”
四岁的小屁孩根本不懂什幺团结友爱,这饼干是孙亦栀买的,要他交给姐姐,再跟她说两句软话,在孙亦栀眼里,零食加软话,足以收买一个七岁的孩子,让她生出愧疚和感激了。
甘棠拎着那包饼干坐起身来,就那幺居高临下的冷冷看着甘瑅,手一用力,整包饼干就咯嘣作响地化成一堆渣子,她勾起唇角,从这破坏的行为中感到一种践踏的满足。
甘瑅眨巴着眼,显然是被她的眼神吓到了。
甘棠把甘瑅拨到一旁,走到垃圾桶前,把饼干渣子都倒了进去。
安排俩孩子睡一张床上,显然也是孙亦栀一番良苦用心,她知道俩孩子还不习惯一起生活,那就得给他们培养姐弟感情的空间。
这是种过于想当然的念头,现实是甘棠对甘瑅嫌弃得要死,宁可贴着冰冷的墙睡也不想挨着他。甘瑅恰好相反,他睡相极差,睡觉时总是滚来滚起,最后像只无尾熊一样扒在甘棠身上。
这一天甘瑅也同样睡着睡着扒在甘棠背上,甘棠凶巴巴一脚踹过去,把他踹醒了。
甘瑅满脸无辜地坐在床上,看了一会儿甘棠的睡相。他发现他姐的睡相真的很奇怪,膝盖曲着紧紧抵在胸腹前,活像只虾米。
他一方面觉得这姿势好笑,又忍不住学了一下……一点也不舒服。
对这位年长三岁的姐姐,甘瑅最开始是有一点嫌弃的。同她初遇时,正是父亲入狱,优渥生活结束,被迫来到不曾来过的异乡生活的节点,这种嫌弃,与其说是嫌弃,倒不如说是一种由无力改变的生活动荡而来的迁怒。
不过时间一久,甘瑅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他喜欢跟姐姐一起玩,追逐年纪稍大的孩子,这是根植在人类天性里的慕强因子的体现。
然而甘棠对甘瑅的嫌恶是显而易见的。她的眸光永远冷淡,但凡有第三个孩子在,她都不会选择跟甘瑅玩耍。甚至她宁可看着远处发呆,都不肯多看他一眼。
人的天性带贱,甘棠越不理会甘瑅,甘瑅就越想法设法地吸引她注意力。
四岁的孩子,用的都是最笨拙欠揍的法子,有时候是扯她的辫子,有时是把脏手印在她衣服上,再或者抢她的宝贝。
当然,犯贱的下场多半是惹恼甘棠,演变成一场互殴。
甘瑅悄没生息地坐回桌前,打开台灯,摊开那本《穿靴子的猫》。
第二天一早,甘棠发现她的书被放在桌上,破损的书页被透明胶带拼贴在一起。拼贴的人显然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只可惜技术太过拙劣,错位也很明显。
甘棠咬唇很不爽地瞪了一会儿那书,然后她伸出手来,把书页一张张撕下来,再反复撕成了碎片,碎纸被她用硬质封面一兜,丢进了垃圾桶。
甘瑅缩在被窝目送她的背影。
头一天甘棠把饼干捏碎的时候,甘瑅心里没什幺感觉,这会儿甘棠撕书,他却有点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