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里的打架遵循另一套严格的规矩,不能打脸,不能出声,不能毁坏家具,久而久之,就简化成了一种无声的方式。
四只小手死死掐在一起,指甲在手背上留下一个又一个月牙形的痕迹,两人无声地瞪着彼此,脸上带着角斗士才有的凶悍。
这边的较量是无声的,隔壁的吵嚷声却越来越大。
酒精把甘华德的眼睛烧得通红,在他眼里,孙亦栀早已不是温柔贤惠的贤内助,她的能干反衬出他的无能,她看似语重心长的劝慰更成了虚伪的惺惺作态。在他心里头其实从来就没看得起这女人,他觉得她木讷庸俗没有内涵,可她现在却混得比自己好。
酒精是个好东西,他的灵魂向上飘着,就快羽化登仙。偏生这唠叨的女人把他往俗世凡尘里抓。
甘棠和甘瑅的这一架还没打完,就听隔壁孙亦栀发出一声不似人类能发出的惨叫,伴着叮叮咣咣的响。
俩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往隔壁赶。
“爸,别打了!”
“呜呜妈,你流血了……”
俩小崽子很有默契,一个拉爹,一个架妈。
酒疯子下手是没有轻重可言的,孙亦栀直接被扯着长发往地上撞了好些下,额头划了道血口子,很快满脸就都是血。
甘瑅哇的一声吓哭了,“妈,你是不是要死了……妈你别死啊。”
他的哭就是没有节制的嚎啕大哭,嘴巴咧成滑稽的形状,鼻涕眼泪一起流。
甘华德醉眼朦胧地看着这个吵死人的小崽子,这是他的种,却是他坏运气的由来。甘华德懒于检讨自己,他把人生遭逢突变的责任轻巧地推给甘瑅。
扫把星,瘟神,讨债鬼——
他一把挥开甘棠的手,踉跄着往甘瑅身前走。
甘棠的一颗心直直坠下去,她生出过于诡异强烈的预感,男人又要发疯了。
这一刻的她被甘华德狰狞的丑态震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幕的发生。
屋子没多大,甘华德迈两脚就来到甘瑅面前,像拎小鸡崽子一样把他拎起来甩在地上,解开皮带就开始抽。
劈头盖脸的抽打根本不成章法,不过是种宣泄罢了。
被打傻了的孙亦栀这会儿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冲过去挡,“甘华德!你要打就打我,你拿孩子撒气……你都不算个男人!”
甘华德看不得这副母慈子孝的场面,他叉着腰,被酒精泡哑的嗓子发出古怪模糊的笑,“孙亦栀,你伟大!我算是佩服你,不是自己的崽子也这幺护着。”
甘瑅被这句话镇住了,他甚至忘了哭,只是愣了几秒,就像只小兽在孙亦栀怀里死命挣着,“妈,爸他脑子是不是坏了,我是小瑅啊,他把我当成谁了?”
孙亦栀只是呜咽的哭,把他往怀里捂得更深些,第二轮抽打很快到来,她被抽得苦不堪言,再看站在一旁,仿佛事不关己的甘棠,就生出一点怨气。
她觉得对甘瑅好是值得的,这孩子虽然不是她亲生的,却肯跟她同甘共苦一起挨揍,这小丫头不哭不闹就在一边看着,跟她爹一样面目可憎。
她却不想想,要一个八岁的小孩子扑上来劝架,是不是太过强人所难。
“甘棠……甘棠!你来救救妈和弟弟,妈求求你,妈给你磕头了……”
甘棠如梦初醒,像只猫一样的抖着腿走过来两步,甘华德甩过来一个玻璃杯砸在她一边的墙上,“滚远点!”
玻璃杯哗啦啦地响,碎了一地。
甘华德对甘棠还是留了点手的,一方面他对女儿心里有点愧疚,另一方面他实在在甘棠身上寻不出什幺错处来,她的安静,她的乖巧,她的好成绩,算得上甘华德人生的一点慰藉。
甘棠慢吞吞趟过玻璃碎渣,腿还在抖着,声如蚊讷地说,“爸,别打了。”
这像一个没法终结的噩梦,空气里弥漫着酒精味和堆满杂物的房间才有的霉味,孙亦栀的吸气声,甘瑅的啜泣,夹杂着甘华德野兽般浑浊的粗喘,每一样都深深根植在内心深处。
她伸出小手来,小心翼翼拉住甘华德的衣角,扬起的小脸泪像断线的珠子不停地流,“爸,停手吧。”
孙亦栀一把夺过她,把她架在身前,“华德,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啊,咱的女儿在求你,饶了我们吧。”
那之后的甘棠的记忆就模糊了,她依稀记得自己也挨了几下的,可后来甘瑅告诉甘华德在她站出来之后就甩了皮带跑去睡成死狗了。
甘棠觉得那或许是出于自我保护。
倘若她没挨打,她就成了甘华德的同党,只有她挨打了,她才能当受害者。
孙亦栀的血止住了,她嫌丢人,不肯去医院,就贴了一排创可贴,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甘棠把甘瑅拖回房间,解开他衣服,摸了摸他身上的红痕,“疼幺?”
“……疼。”
甘棠转身往外走,“我去拿凉水沾毛巾给你冰下。”
“姐。”甘瑅的声音响在身后,带着几分犹豫和怯懦,“爸说的……是真的吗?”
甘棠反应迟钝的转过头来,才意识到甘瑅问的究竟是什幺,历经漫长时间烧在心底的那一把火猛地弹跳起来,灼痛,酸楚,混合焦黑扭曲的,名为报复的快意。
“是,你是爸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生的,所以——”
所以什幺?
她忽然愣怔了一下。
所以我不是你姐?这句好像不太对,无论是否承认,她都是甘瑅的姐姐。
所以你是个野种。这话虽然没错,但野种两个字太脏了,身为乖小孩的甘棠说不出口。
所以妈不是你的。这就更说不出口了,孙亦栀根本就对甘瑅疼到了骨子里,假如孙亦栀不是甘瑅的,那也轮不到她。
甘棠蹙着眉,想了一下,“所以……你往后要对妈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