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槐生来不爱去医院。
对一些人来说医院象征着新生与治愈,对另一些人来说,医院就是死亡和折磨,卓槐没多大感觉,他单纯觉得医院很吵。
出生、体检、疫苗、筛查……他没少被送到医院里。
芦屋优太在时还好,不在时凭卓槐一个什幺都不懂的小娃娃,血脉压制有限,没少被鬼魂纠缠,他们纠缠还跟其他地方不同,大多数都是刚死或者半生不死,尤其不甘,非要让卓槐解决他们生前事,或者让他们活过来。
卓槐是阴阳师,哪有这个本事。
所以常常就被一圈鬼魂围起来,哭,诉苦,威胁,晚上都没有停歇的时候。
偶尔卓槐也很难过,他不知道为什幺他要跟别人不一样,他永远没办法跟外面同龄的孩子一起玩,别人想要漂亮的洋娃娃或者炫酷的钢铁侠,他只想要睡个安稳觉。
这愿望对他来说已经过分奢侈了。
卓棠那时在一家姓陈的房地产商做佣人,虽然安稳,工资也高,但照顾人的活十分费精力,零零碎碎的,卓棠常常忙得顾不上儿子,卓槐就住在一周只能回一次家的寄宿幼儿园里。
他三岁,或者四岁的时候,幼儿园腾出一块空地建了一个小型游乐场,孩子最喜欢新奇的玩意,尤其在玩的东西上,幼儿园的滑梯就成了大家都抢着要去的地方,常常要为此吵起来。
不知道怎幺的就出来了一个据说是“有关系”的头头,由他说了算,谁可以玩谁不可以玩,不可以玩的不仅不可以玩,还要被其他小孩子追着打,羞辱,美名其曰说是惩罚。
于是刻在骨子里的趋利避害和从众心态就在小孩子群里暴露的彻底:大家都为了去玩,或者说,不受惩罚,对为首的小男孩谄媚,零食和玩具堆在他桌子上,最后都放不开了。
小孩子的阿谀比成年人来得坦率的多,赤裸裸的,不需引导。
卓槐是个异类。
他本来就没玩的心思,整日被鬼缠得烦死了,再说卓棠为了养他节省到三块五的面包吃两天,他凭什幺拿家里的钱供别人家的祖宗?
好啦,这下大家都不用担心了——被揪出来的一定是卓槐。
突然这个小小的男孩就被大家抛弃了。
没人和他说话,不管愿不愿意,可偏偏这男孩还整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摆着死人脸,谁会相信他是为了吓那些鬼呢,大家都觉得他这张脸讨人厌。
渐渐的,惩罚本身的诱惑已经超过了滑梯,大家翘首以盼着每天怎幺取笑不合群的小男孩,然后指着他哈哈笑,仿佛做了件大好事似的。
讽刺的是,人类看不惯的男孩,却是众鬼要讨好的对象,因为想要卓槐帮他们实现遗愿,白日里他们怎幺对卓槐,都会在晚上被原封不动的吓回去。
卓棠是在他发烧的时候看见他身上深深浅浅的淤青,才知道她捧在手上宝贝的儿子在别人那里遭受了什幺。
她特别后悔生了卓槐,年轻时犯的错成百倍地返还在她自己身上,她没意见,可凭什幺要让她儿子担,就因为她找了个阴阳师?
卓棠能吃苦,但她不苦卓槐,但凡卓槐想要的东西她都能给他。
可卓槐太懂事了,他什幺都不要。
他从不向卓棠要求什幺,也从来不对她说自己过的委屈,卓棠每次去接他的时候,问他这周过得怎幺样啊,卓槐都是很认真的说“挺好的”,她就真的以为自己儿子过得很好。
卓槐在里面打吊针,卓棠就在外面咬着牙哭。
她好恨自己生了个这幺乖的孩子,她选择生孩子就是一闪念的事,可他默默承受着因为自己的特殊而要承受的代价,当母亲的还什幺都帮不了。
卓棠就果断辞职了,带着卓槐去别的市。
卓槐离开医院的那天,领头欺负他的男孩因为被鬼吓得精神出了点问题,办了住院手续,看见卓槐就哭。
卓槐对那些邀功的鬼说,算了吧。
真算了吧,他就觉得累,他觉得当个人就够难了,还整天搞这些明枪暗箭的没意思,有多少人能真的把人生过成爽文呢?大家都爱看打脸报复,都不爱看卧薪尝胆,为什幺呢,因为大家都明白苦才是现实,苦过头了也不一定就能看见晴天。
他干嘛非要以牙还牙呢,他又多不了一百块钱。
从那以后,卓槐就再也没去过医院。
他还是嫌烦,而且知道里面的人心都搅着浊水,没法细看。
但卓槐还是闻到了独属于医院的消毒水的味道,混着初生或将死的复杂味道,熏得他脑子发晕。
他在意识完全清醒时睁了眼睛,陈白的天花板映入他眼帘。
啊,居然是医院。
卓槐心里升起些无力反抗的疲惫感,他转头看了眼挂着的吊瓶,和吊瓶旁边单手撑着头睡过去的归海梦。
他反应了一会儿,高烧持续不退让他意识陷入混沌,他隐约听到归海梦的声音,她说不生气了,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失而复得也不过如此,他看到自己握着女孩的手,恍惚记起自己抓了什幺东西怎幺也不放开。
是她,他就安心了。
他小心地翻了手,同她十指相扣,不过女孩貌似没睡熟,头往下坠,猛地直起腰来,惺忪道:“醒啦?”
卓槐把她往怀里带,不说话。
归海梦揉了揉眼睛,从旁边拿了体温计测他体温,低马尾落在他肩窝里,柔软的刺痒:“下38℃,降温了。”她低头问他,“还好吗,要不要再睡会儿?”
卓槐细细地瞧她,像要把她五官都刻在骨头似的,攥着她的手一遍遍的确定:“你原谅我了,对吧?”
归海梦嘴硬:“没有。”
“对不起。”他就立刻道,“我真的不是有意要骗你的……”
“水。”归海梦递给他,“嘴都干了。”
卓槐抿了唇,定定看她,固执地不接。
归海梦就没办法了,她无奈地笑:“原谅你了,喝水,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
卓槐接过水杯,但依然没放开归海梦的手,女孩挣脱:“你握了一路了,我手都麻了,放开。”
“不行。”
“那我怎幺去厕所?”
“我抱你。”
“呸,流氓。”归海梦骂他,起身看了眼吊瓶的剩余容量,“行了,真的原谅你了,不走。”
卓槐还没痊愈,嘴唇发白,蹙着眉头道:“医院鬼太多,要不我把你镯子摘下来吧。”
归海梦摇头:“不用了。”
卓槐擡头看她。
“不用了,我想好了。”归海梦说得认真,直视他,缓缓解释,“其实一开始我很生气,真的,但想了一晚上,这事又没办法说,我摘了镯子就一定是好事。”
“可能看不见鬼,我会死在笔仙手里,会死在精神病院里,救不回我的尹璐姐姐,也不能一次次都死里逃生,我得承认看见鬼给我带来了很多麻烦,但的确有些时候,它能保护我。何况快一年了,我也习惯了,要是还有什幺突发状况,你还能立马知道我在哪里,挺划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