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瑅在床上坐起,他的眼里残留着暗昧,人也半梦半醒。
自一侧太阳穴传来抽疼,他微微歪过头,手掌贴住疼的最厉害的一点,神经有规则地跳动,那跳动传达到掌心,仿佛按住的是一个不可见的,藏在身体里的野兽。
野兽——
甘瑅因这个词而稍微清醒,然后他垂下眼去,一点一点掀开被子。
冬日早晨,天只是蒙蒙亮,透过阳台的玻璃门照射进来,满床狼藉,还有他自己的一身狼狈。
甘瑅忽然有点想吐。
他捂住嘴酝酿了好一会情绪,可那呕吐的冲动却被他生生憋回去了。于是甘瑅失望地移开手,放弃了呕吐的念头。
他草草换了身衣服,又捏着被子一角发了会儿呆,这才把被套床单拆下来,连同自己先前那套不像样子的衣服卷在一起,有点踉跄地走出去。
其实上衣没脏,也被甘瑅恨屋及乌地讨厌上了。或者说,沾染了那个味道的,都让他作呕。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甘瑅抱着一大团脏污的衣物,穿过没有开灯的客厅,洗手间的灯跳了两下,第三下亮了,灯不怎幺亮,却让他觉得刺眼。
激荡的水流在盆里回旋,衣物跟着起起沉沉,甘瑅垂眼,抿着唇,开始清洗。
门外响起又一道门声,是起床的妈妈,脚步越来越近,又转远,厨房的方向响起锅碗瓢盆热闹的碰撞。
甘瑅侧耳听着那声音,冷不防水流被衣服弹溅出来,冰冷刺骨冲向他的半张脸,又沿着小半个肩膀落下。
他打了个寒颤,把洗到一半的衣服拎出来丢进洗衣机。洗衣机很快发出令人安心的轰鸣。
一墙之隔的厨房,孙亦栀因这噪音而扯着脖子问,“谁啊?”
“妈,是我。”
甘瑅把湿了小半的衣服挂在门后的挂钩。他得换今天的第三套衣服了,但在那之前,他得先洗个热水澡。
甘棠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正准备推洗手间的门,门忽然被拉开了,甘瑅闷不做声往外走。
姐弟俩险些撞了个满怀。
甘棠穿着狐狸图案的卡通睡衣,脸上还带着才睡醒的困倦,侧脸印着枕巾硌出的红痕,估计还要一两个小时才能消,额前的碎发被压得有点翘,看起来比平时还呆。
甘瑅穿着半湿的白色针织衫,被打湿的头发比平时更垂顺也更显乌黑,额发盖住一半眼睛,露出的瞳孔部分黑得阴沉压抑,一滴水沿着发梢滴下,沿着侧脸滑落,恍若泪滴。
甘棠愣住,还没反应过来怎幺回事,甘瑅侧过身,毫不停留地绕过她,走出去了。
没有搭话,更没有看她。
甘棠感觉莫名其妙——她又哪得罪他了?
早上的时间总是匆忙,甘棠很快把疑惑抛到脑后,急匆匆地洗漱,换衣服,吃饭。
等拎起书包时,时间已经比平常还晚一点了。她噔噔地跑到门口,羽绒服往身上一卷,门在身后毫无留恋地闭合。
洗衣机的轰鸣声停了。
孙亦栀狐疑地看着甘瑅的动作,“你今天可挺勤快的啊。”
她眼里的那种审视,和探究,还有话语的揶揄,都让甘瑅感到一种被刺探的不悦。
他因为这道不悦,终于如愿以偿地吐了出来。
“胃不舒服,早上吐过一次了。”
甘瑅脸色惨白,虚弱道,“妈,我好像病了,想请个假。”
“不太好吧?离期末考没几天了,同学都在前面冲刺,这一请假,又得耽误多少……哎,你非得请假,也不是不行,小瑅……小瑅?”
甘瑅苦笑一下,“妈,我刚才吐了一下,舒服多了,那我走了。”
“你还没吃东西呢,等下。”
孙亦栀跑到厨房,装了两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塞到他手里,“一定得趁热吃啊,不吃早饭可不行。”
甘瑅揣着那两个包子出了门,门外寒风刺骨,他还没走到学校,包子就没了温度,很快,就从里到外被冻得硬邦邦了。
甘瑅站在学校门口的垃圾桶前,手一甩,硬得像石头的包子就落了进去。
甘瑅开始躲着甘棠。
他从前巴着甘棠,想跟她多相处一会儿,觉得很难实现。现在躲着甘棠,也没见得多容易。
早上,甘瑅到校时间晚,学校离得近,他等甘棠走了再起床。
结果这天甘棠忘带了东西,赶回来取。
洗手间在大门的右手边,甘瑅才睡醒,正准备往洗手间里扎。
俩人又差点撞一起。
只不过这回情况对调,甘棠穿戴整齐,身上挟着冬日清晨的冷冽,她面无表情,眼底温度也不比身上的高多少。
甘瑅穿着睡衣,人还在迷糊,冷不防被这道冰冷寒气一激,寒毛直竖,下意识就想后退,却见甘棠看也不看他一眼,从他身旁走过去了。
甘瑅苦笑了一下,心里酸涩中夹杂着自厌。
他倒是差点忘了,甘棠是那种倘若意识到旁人的冷落或敌意,就会先发制人的不吃亏的性格。
甘瑅捂着自己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压下不受控制的心跳。姐,我真的没有讨厌你啊,我只是……不想伤害你。
单方面的冷战就此演变成实质上的双方冷战。
晚上,甘瑅不再等甘棠一起吃饭,吃饭的时机也算得刚刚好,总等到甘棠到家了,他才把筷子一撂,“我吃饱了。”
甘棠则不慌不忙把书包丢在沙发,再去洗手,这才上桌,而这时甘瑅早已回自己房间写作业了。
两人演技都还不错,且配合默契,就连孙亦栀都没发现姐弟间的龃龊。
很快,甘棠的生日就到了,这时的姐弟俩已经一前一后结束了期末考,甘瑅放了假,甘棠还得继续补课。
这天的饭菜比平时丰盛,甘瑅找不到借口如以往那样躲着,俩人一左一右挨着坐,久违的坐在一起吃饭,只是气氛显得如此怪异尴尬。
甘棠发现,但凡自己伸出筷子,甘瑅哪怕夹东西夹到一半也嗖地收回手去,就像在躲着她一样。
她抿着嘴,眼里的怒意积蓄,她觉得这已经不是冷战的问题了,而是这混账根本存心让她生日过得不舒坦。
既然他发出挑衅了,她也要迎战才行。
甘瑅筷子才要落在那块肉上,平地里冒出另一双筷子把它夹走了。
“……”
他有点莫名地夹了旁边的青椒吃了。
等甘瑅再伸筷子夹排骨时,又冒出另一双筷子把排骨夹走了。
甘瑅侧过脸看了甘棠一眼,她看起来真的很生气,这样的表情很久没在她脸上看见过了。
他不由得高兴起来,让甘棠这幺生气的人是自己,这认知让甘瑅感到得意,但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得意时,这得意也就变了味。
甘瑅心里五味掺杂,又把筷子伸出去,这一回,俩人的手背碰在了一起。
当啷,甘瑅的筷子掉在桌上。
这感觉像是触了电,他有些茫然无措地翻转了一下自己的手背,并不明白好端端的,他跟甘棠就和从前不同了。
然后甘瑅猛然想起,从那天之后,他一次都没有同甘棠肢体接触过。甘瑅的脸色因某个猜测,一点点阴沉下来。
他的整个行为,甚至包括脸色,在甘棠眼里完全成了嫌弃。
换作从前的小瑅,她早就一拳头挥过去,质问他到底什幺意思了,不过一来她打不过现在的甘瑅,二来这是在她生日的饭桌上。
一顿饭吃的食不知味,那道害得他们矛盾激化的菜,俩人后来谁都没动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