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葬在秦州,公主想去祭拜他们,是吗?”
裴驹问道。
芙珠却羞愧得不能点头,她不擅长撒谎,着急在纸上解释,裴驹眼瞳微微缩起来,似乎知道她要说什幺,头一次不愿听到残酷的事实。
突然这时,长柳在外面道:“大人,上阳那边传来急信。”
芙珠手里墨笔一顿,见是急事,没有继续写下去。
前方是驿馆,裴驹走入客房,长柳取出信道:“今早上,胡苏小姐那边传来书信,用了加急印章,看起来事情十万火急。”
裴驹走到书房拆开阅览,看到信上的内容,一声叹息,“薛义叛了。”
这事还得从头说起。
胡苏是老城主的独女,当年老城主病危,裴驹临危受命,照拂年幼的胡苏小姐,一晃七年过去,胡苏长成美艳动人的少女,可以独挡一面,裴驹慢慢将权力交还,这次京城一行,离开个把月,就将上阳交给胡苏打点,期间难免有人起了歪心思,想要夺权。
这人叫薛义,是新起之秀,争夺新城主失败,一直心怀不忿,趁着这次裴驹外出,挟持胡苏小姐,握住了大权。
胡苏小姐虽然逃了出去,但部下死伤惨重,不能与薛义抗争,这才传信请裴驹速回。
事态十万火急,一刻不能耽搁,裴驹吩咐道:“今夜启程回上阳。”
这场战役会打得艰难,面对薛义庞大强悍的兵力,裴驹选择站在胡苏小姐这边,就已先落了颓势,极有可能有去无回。
长柳仍义无反顾跪下来,表明忠心,“属下自幼跟随大人,生死都随大人。”
裴驹却扶起他,郑重道:“这段时日,你留下,送公主去明月山庄。”
这夜芙珠没睡好觉,眼前时而出现李琢血淋淋的人头,时而是裴驹站在书阁的光影里,微笑着将她望住。
半梦半醒间,屋里似乎有人进来了,他没有出声,替她掩好被子,在黑夜里默默望着她,最后落下一吻。
他这一吻带着风霜,将她轻轻亲醒了。
芙珠短短醒了一下,半睁开眼,裴驹已经捧起她的脸,从嘴唇亲上来,他的吻带着颤,落在她眉心里,在夜深人静时,他胸间深藏的爱意慢慢泄露出来。
芙珠躺在黑夜里,双眼眯瞪,什幺也看不见。
裴驹却有着温柔的眼眸,骨子里是坚定之人,看到她身上没被挖掘的好,选择了她就只能是她。
但是现在,望着芙珠的嘴唇,他想起白日里的一幕,胸间一腔爱意,瞬间被一阵寒意浇灭。
原以为,他可以一点点驱赶她心里那个人。
其实,原以为这三个字最令人寒心。
这幺久以来,也只是他的一场痴梦。
……
第二天,芙珠没有见到裴驹,她被带到明月山庄,庄主叫叶玉,与裴驹有多年交情。
两月前,裴驹传信过来,细问一种哑疾,得知可以救治,就带着新婚夫人来了,现在裴驹有事先行离开,芙珠被留在明月山庄治疗。
芙珠才得知这是裴驹给她准备的生辰礼,不由怔住,欣喜又错愕,直到此刻,彻底明白他的心意。
他为她奔走治病,她想过为了李琢将他推出去。
一想到这,芙珠陷入无比自责的境地,她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裴驹就突然走了,芙珠更有种不安的预感。
叶玉却笑道:“上阳城出了一点急事,夫人放心,是小事,过不久裴驹会回来,夫人安心住在这。”
长柳是裴驹的心腹,被一同留在山庄里,和叶玉的说辞如出一辙。
芙珠心里有疑虑,却也不好再多问。
当初芙珠被毒性极大的药灌哑,时隔多年,寻常治嗓的药方子已经不管用,只能以毒攻毒,就一味叫百日欢的药草,生长在悬崖峭壁,周围毒蛇出没。
叶玉等了三日才摘得,研磨熬成汁,芙珠每日按时喝,百天后,她的嗓子能恢复三成,之后再加以训练,就能正常开口。
芙珠在明月山庄待了一段时日,桃花开尽,她的训练初具成效,裴驹仍迟迟不归,起先她感到不安,渐渐的,也分不清对裴驹的感情,究竟是出于一时的感激和冲动,将他视作了救命浮木,还是真心视他如丈夫。
纠结最厉害的时候,长柳眼看事情藏不住,如实相告,“上阳薛义发动叛乱,劫持百姓威胁屠城,大人前去平定叛乱,知道公主会担忧,就命属下晚点告诉,半月之起一到,属下也该将这些东西交给公主。”
长柳交出一个包袱,芙珠亲自打开来,里面有路引文书,盘缠,还有……
一封和离书。
裴驹不在场,长柳代为转告道:“日后公主遇上合适的人,不必顾虑有婚约牵绊,有这份和离书,公主可以毫无牵绊嫁人,也可以去瀛洲生活,在那里,没有大司马的势力,大人也留着些资金,足以让公主余生无忧……”
芙珠听不下去了,迅速在纸上写道——他还会回来吗?
长柳沉默了下,眼睛渐红,委婉道:“大人说过,留在明月山庄,还是去瀛洲,都由公主选择。”
芙珠从他的沉默中知道答案,心里冷透了。
“公主想要留在明月山庄?”
“还是去瀛洲?”
不管长柳问什幺,芙珠都没再表态,整个人像呆住,似乎没回过神。她是个哑巴,习惯了沉默接受,沉默活着,要她突然做出选择,一时半会做不到。
长柳看在眼里,百感交集,甚至分辨不出是怒还是失望,他只是替大人感到惋惜。
所爱之人不能坚定选择自己,该是何等失落,大人却在生死面前,还想着替公主打点后路。
长柳狠狠压下心思,“不如去瀛洲,大人喜欢那里,公主去了也会喜欢。”
长柳动作很快,第二天准备好船。
船开前,停靠在镇上一处码头。
河滩上很热闹,停着许多烟船妓船,妓女们坐在船尾,都是一齐的打扮,细细的眉毛,油光发亮的乌发,脸上敷着白粉,打扮得花枝招展。
客人来了,妓女扭着腰肢陪他进去烧烟,不一会儿,小船来回晃动起来,发出男女急促娇喘的声响。
妓女两个小孩玩耍回来,看到船儿在动,知道老母在做生意,哥哥拉着妹妹的小手躲到摇摇欲坠的棚子里,小手小脚地缩着。
芙珠坐在船舱里,望着这一幕,却不感到温馨,反而作为旁观人,看到了他们身上弥漫着一股阴暗。
一瞬间,她脑子里有根筋儿被轻轻拨动了下,彻底想通了。
她不想再体会大冬天里,两个人紧紧靠着都暖不起来的四肢手脚。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不能回到过去,她的前路在哪里?
芙珠从出生起,命就不由自己做主,她软弱无力,害怕也抗拒强权,只能下意识依靠别人,从前是李琢,现在是裴驹。
裴驹喜欢瀛洲,她就乖乖听话,去他生活过的地方。
没有崔安凤的打搅,有足够的钱财,她会一辈子生活无忧。
就像他所期盼的那样。
也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
芙珠望着波澜的江水,明明该高兴的,从此人生进入新的篇章,但她心里突然被一只小手揪住,难过得不能呼吸。
从此一去,他不会再回到她身边。
他不会回来了。
从头到尾,他只是她生命里的过客。
她也一样。
意识到这点,芙珠呼吸急促,难受得揪住胸口,一封捏得皱巴巴的和离书从手里掉落。
原来她一直捏着这封信很久很久,甚至连自己都忘了。
望着地上的信,芙珠突然惊醒了。
船快开了,长柳打点好一切后,回到船舱休息,突然有人急促敲响门板,急切想要进来。
诡异的是,外面那人迟迟不肯说话。
长柳根据多年的经验,下意识想到刺客,抓着剑柄,小心翼翼挨上前,打开门板时骤然拔刀。
乍然看清楚门外之人,长柳怔住。
就见芙珠赶在船开前跑来,气喘吁吁的,忘记拿纸笔了,啊啊的声音嘶哑,着急说不了话,索性当着长柳的面撕碎和离书。
烟尘都随着撕碎的纸片,漫天飞扬了起来。
芙珠满头大汗,双目明亮,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坚定过。
她要去上阳。
找裴驹。
……
千里之外,秦州。
夜晚,荣卿禀报监工情况。
崔安凤躺在水榭里,抓着大把饲料往湖面上撒,成群的鲤鱼凑过来,吃得肚子翻天,有几条撑死了,崔安凤却毫不在意,他不像裴驹这类儒雅文人好赏花鸟这一口,饮了点酒,心不在焉问起,“那边如何了?”
荣卿知道说的是谁,“按照主公的吩咐,提点过公主,只是似乎被裴驹知晓,在这之后不久,裴驹借着上阳兵变为由,独自赶去,将公主撇在明月山庄。”
明月山庄乃是一处地形狭特之处,谷内机关重重,常年迷雾缭绕,常人难以进入,芙珠一躲就是半个月,期限都到了,裴驹仍没有出现在秦州,显然她不想替他办差。
崔安凤脸上没有惊讶。
从一开始,他就猜到了,想到这些天她被步步紧逼着,内心煎熬忐忑,人还不能说话,把这些心事吞回进五脏六腑,又多了一个秘密。
崔安凤变得无比兴奋,蹲在岸边,抓起一条活蹦乱跳的活鱼,手上湿淋淋的,“拿着炖了,去把人抓来。”
荣卿知道主公在说谁,连夜派下出动,费尽了一番功夫才摸进明月山庄,但到最后,也没办成这差事,因为人早就走了。
消息传到崔安凤耳中,他并不着急,也猜到了人会去哪里。
她会去找裴驹。
从明月山庄赶到上阳,中途经过秦州。
藏溜的鱼儿总会掉到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