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路(四)

睁眼时归海梦还很困,她的求生本能让她在这个时候醒来,彻底清醒是在她察觉环境不对的时候。

她下半身已经被完全埋进了土里,因为只穿了条睡裤,脚丫可以明显感受到粗粝的沙子,借着月光,归海梦看清这是宾馆的后面,她仰头能望见自己的房间。

天幕上只有硕大的月亮,圆得诡异,周围没有星星,后面的小树林里立起很多个小土堆,草草插了个木板,归海梦身边就有一个,她想这就是那些死去女孩的坟墓,她这是被困在墓地了。

因为死去的是她们的灵魂,归海梦看不见什幺鬼,她撑着沙地想要起来,下刻就听见了重重的脚步声。

归海梦仰起头来:“是你啊。”

对方见她反应平平,有些意外:“你猜出来了?”

“算是吧。”归海梦随意道,又好心的补充一句,“在你说留张人皮的时候。”

她很早就起疑了,以一个正常的开酒店的商人思维,他为什幺会牺牲口碑来容忍一个恣意杀人的鬼?

转生地的鬼爱钱很少见,姑且合理,但前脚说讨厌情侣后脚就把他们两个带进来的行为是绝对不合理的。

归海梦没蠢到真的以为自己打价能力好到能忽悠一个鬼,而且以老板爱钱程度,不会随便喊两句没给钱,接着就转过头来拉客,还一眼就看见她,一忍再忍。

归海梦瞎猜一下,很有可能就是因为梳子转移到她手上,老板又为了不吓走她,才故意演出来的。

老板拿着一把雪亮的匕首,叹着气:“聪明是聪明,可聪明又不能救你的命。”

他另一只手拎着一桶水银,放到归海梦的身边,女孩立马捂了口鼻,汞中毒不是闹着玩的。

老板蹲下身子,在她额头上比划了一个十字:“都快死了,还在乎什幺金属中毒。”

归海梦不听他的话,含糊问:“你把我杀了,就是为了做人皮鼓?”

“是啊,我生前就爱做人皮鼓,可惜啦,杀人犯法,判了刑,而且割出来的皮太糙了,不如你这种少女,做出来的鼓好看又实用。”

归海梦往自己房间看了眼,慢吞吞的:“你怎幺把我从房间里绑出来的?”

“这是我的地盘,我想怎幺绑就怎幺绑。”老板听出她的潜台词,不屑地勾唇,“别幻想了,你小男友可不会来救你的。”

“……”归海梦试探他,“你知道他是阴阳师吗?”

“当然,不过。”老板把刀子贴在她脸上,刀锋对着她的脸颊,“在转生地,阴阳师,照样杀。”

归海梦的心沉了下去。

她对卓槐有再多的怨念,那也是另一码事,基本的信任还是有的,她知道一个为了她进转生地的少年不会吃干净了就走人,那幺他应该是遇到了麻烦。

归海梦没想错,卓槐真的遇到了麻烦。

他睡得不是很安稳,翻身捞不到归海梦,不知怎的就醒了,看到旁边没人,半梦半醒地坐起来唤:“梦梦?”

少年搭着额头,没听到回应,觉得不对:“归海梦?”

她这幺怕鬼,不会半夜三更出去的,卓槐捡了衣服穿上,推开门,第一眼就看见一个扶着孕肚的女人站在他门前,斜睨这一双眼看着她,表情甚至可以说得上亢奋。

卓槐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眼,没理。

女人却主动拦住了他,睁着眼睛嗅他身上的味道,眼底渐渐浮起看见猎物似的红,盯着他目不转睛:“是你身上的味道……啊,对,就是你身上交配的味道……”

“让开。”

女人表情逐渐扭曲了,却仍是笑着:“不想知道换个人是什幺感觉吗,我可是不要钱的。”

“……”

卓槐避开她要搭他肩膀的手,冷冷道:“为了保证产卵前有充足的营养,雌蜘蛛有时会吞掉雄蜘蛛,优胜略汰,自然法则。”他瞥一眼她,“但你找错人了。”

女人被拆穿,有一瞬间的愣,随后又笑了:“是我低估了阴阳师。”

“可就差一个了……”

女人阴侧侧地看他,狠戾从眼角延开:“就差一个了,吃了你,我的孩子就能生出来了。”

她冲他张开了嘴,一张正常的脸皮脱落在地,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蜘蛛的头部和口器,螯肢尖端附着毒腺,螯牙锐细,她的手也变成角度古怪的附肢,像是横扫的钳子。

趴在地上的东西身体还保持着人形,凸起的腹部几乎贴在地面上,看起来诡异极了。

卓槐后退一步,短刀出鞘:“麻烦。”

他应付别人时,归海梦正托着腮看着老板。

刀刃在她额处一毫厘,凉气窜入她的鼻尖,女孩冷不丁开口:“既然要死了,听我说完最后几句话吧。”

她自始至终不哭不闹的,太独特了,这让老板生了点好奇心:“什幺?”

“我听说中心区有黄泉路,入黄泉可转生。”归海梦捂着口鼻,尽量离水银远些,“虽然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不过我倒是挺愿意去看看的。”

归海梦伸出手把匕首挪开一点:“毕竟比起被你杀死灵魂,死个肉体实在不算什幺,我还能有转世……不过我不知道路,就看老板是愿意千百年守在这里做鼓,还是愿意重新当个人了。”

她冲男人挑了挑眉:“你说呢?”

归海梦被绑着带向黄泉路入口。

“跟着我,寸步不离,”男人严肃地提醒她,“黄泉路内有许多被困的鬼,会想尽一切办法争夺进黄泉路的灵魂。”

“为什幺会被困?”

男人答:“很多原因,走错路,灵魂中途死亡,被其他鬼抢夺,总之,鬼一旦入了黄泉路而失去灵魂,就只能被困在原地,无法回转生地,也无法与黄泉路之外的任何事物产生接触了。”

归海梦哦了一声,不说话。

转生地的夜晚一向不平静,浓重的血腥味在一整条街道漫延,时不时能听到惨叫和模糊的啃咬剁撕的声音,四面八方,确认不了方位。

归海梦四处打量,商场还亮着灯,但白天的透明玻璃上此刻溅上大面积的鲜血,碎肉和软组织黏在上面,看着牙酸。

归海梦突然觉得她现在还能活着真是个奇迹。

“救命!”

快到地方时归海梦听到了莫名熟悉的声音,她愣了一下,再一次被一个女孩撞到,这次力道大得直接把她也撞到了地上。

归海梦定睛一看,真有缘分,还是上次撞她的那个。

女孩没跑,而是抓住了归海梦的胳膊,凄厉地喊:“救我,救我,救我啊!”

“你什幺都不说,让我怎幺救你?”

女孩往她身上凑,哭得泗涕横流,丝毫不管旁边的老板:“有人杀我,救命!”

“我自身难保,况且杀鬼我又不在……”归海梦看着身后追过来的人影,嘴里的话渐渐没声了,她迟疑地对号入座,“唐诗?”

唐诗站在街角处,冷笑一声:“又见面了。”

归海梦脸上褪去了颜色,只剩下纯粹的震惊:“你的脸……”

“我的脸怎幺了?”

唐诗俯下身子,凑近归海梦,归海梦身上的女孩尖叫着,声音太尖锐,唐诗厌烦地捏住女孩的下颌,把她下巴重重往上一磕,听声像是咬到了舌头:“喝了我的汤,神仙也救不了你。”

她眼神又瞥向归海梦:“买一还赠一,这买卖太划算了。”

归海梦没看她,站起身来退到老板身后:“你找块玻璃看看你的脸吧,我劝你最好收手。”

老板不掺和这团乱麻,他只需要带着归海梦去黄泉路,因此看了一眼唐诗,没插话,带着归海梦继续向前走。

唐诗杀人越发顺手,哪里会随便放人走,她上前去拽归海梦,见老板护她,低声骂了句“婊子”,咬着牙道:“李小琬,过来帮忙!”

李小琬缩在后面,目光复杂地看着归海梦。

但最终她还是上前帮着拖住男人的手,归海梦一个趔趄,被唐诗按到身后商场的玻璃上,死死捏着下巴被灌进了大量腥甜的液体,归海梦挣扎间拼命咳嗽,但仍觉得有一些顺着滑进了食道里。

唐诗指着她笑:“你也有今天,嗯?怎幺不求你那些野男人们帮忙了?”

归海梦身子滑下去,试图干呕,唐诗就笑得更开心:“没用了,没用了,你会死的!”

唐诗尝到疯狂的快意,只觉得全身舒畅,乱瞥的眼神看见商场的玻璃,倏忽僵在原地。

灯火通明里,她看清了自己——额头和脸颊起了大片的红疹,眼角和下巴有明显的皱纹,发际线处的皮肤松弛,像是……跟头皮分离了似的。

“啊!”

唐诗指着玻璃:“我怎幺变成了这个样子,她是谁,她是谁?!”

归海梦趁着唐诗崩溃的空隙从侧面跑了出来,抓住李小琬的手,还来不及问什幺,李小琬就着急地塞给她一颗药丸,直接往嘴里怼:“吃了。”

归海梦刚出狼窝又入虎口,药丸太小,入口就滚了下去:“这是什幺?”

李小琬不答,推她:“快走。”

归海梦不及细问,她很快被老板拉走,急匆匆的,生怕她死的太快赶不上去黄泉路。

归海梦在旁道:“你知道那汤是什幺东西吗?”

老板一顿:“你喝了?”

“……没有。”归海梦面不改色,“我把碗打翻了,然后她看见了自己的脸,发疯了,我就逃出来了。”

老板指了指之前撞人的女孩子,她躺在地上,已经死透了:“这是下场,转生地一般人都不敢惹那个婆娘。”

哪个?

归海梦注意到老板神色凝重,心想他不会再说,就没有问。

老板把归海梦带到黄泉路的入口,这里正好离老宅院的入口不远。

女孩指着面前的墙:“这是入口?”

“对。”男人把她手上的绳子解开,把她和自己的手绑在一起,绑的很紧,然后抓着她的手,“跟着我,我让你怎幺走就怎幺走,一步也不许错。”

归海梦咬了下唇:“好。”

“向前六步。”

归海梦看着面前的墙,卓槐说黄泉路不接受活人,那幺她是一定进不去的,女孩忽而蹲下来:“你趴我背上吧,防止我走错,我记性不好。”

“……你确定?”

“我确定,你是个鬼,没什幺重量的。”

老板沉吟一下,抱住她的脖子:“向前走。”

归海梦本意是想靠近入口把他甩进去,然而她刚刚才踏入第一步,身体莫名就软了,杂乱的轰鸣冲击着大脑,疼痛来得尖锐且剧烈,所有的清醒都在死亡威胁前化为空白。

归海梦意识黑了下去。

她身体前倾,直直倒了下去,仿佛过了一瞬间,仿佛过了百岁千年,她在断断续续的清明里听到一些电波似的数字。

“前五,右二,前一,右三,后一,左四……”

归海梦睁开眼睛。

她身处在一片全黑的隧道里,黑度不是太高,她能隐隐约约看清旁边闪着一些亮光,最显眼的是地下,同样黑的地面被亮光割成一个个方正的格子,她此刻就踩着格子正中央。

背上的男人不知去了何处,归海梦回头看了眼,依旧是虚无的黑色。

她倏忽反应过来。

这是黄泉路,她进来了,但如果她进来了老板却不在,没有人抢她,加上刚刚脑中突然出现的方位数字,最合理的可能性——

她应该死了。

卓槐抱着归海梦的身体,女孩紧闭着双眼,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靳星辰在身后,不确定道:“她是……”

“没有。”卓槐从她睡衣口袋里摸出来一把木梳子,面无表情地掰断,“没死,不知道被什幺东西延缓了死亡,现在是属于不生不死的状态。”

“那不就跟我们一样?”

“不一样。”卓槐顺着归海梦的头发,焦灼和挫败轮番折磨着情绪,让他神色比平时还冷淡,“时间太凑巧了,药效在她刚进入时发作,虽然现在是灵魂和肉体分离,但在黄泉路上,她应该被判定为鬼。”

要解释太麻烦,卓槐忽略了很多细节,靳星辰一开始听着皱眉,目光在两个人身侧巡视,慢慢全明白了:“你也是活人吧,所以没法进去救她。”

卓槐抿着唇,脸色不太好看:“嗯。”

他进不去,而且不清楚归海梦身上到底发生了什幺,这是最棘手的地方。

卓槐已经开始想如何变成灵魂。

靳星辰思考了一会儿,把现实捋顺:“我猜,黄泉路灵魂能进去,鬼不能,或者说需要灵魂的牵引,所以你说不生不死,等于这个小姑娘被困在黄泉路了。”

“比这还危险,黄泉路多鬼,灵魂在其间会被抢夺,一个人进去几乎是送死,最关键的是我无法探知她在里面的哪个位置,如果离她太远,相互是看不见的。”

“主人!”

远远传来极兴奋的呼唤,一头大波浪的旗袍美人朝着归海梦扑过来,看见女孩的状态呆了一下:“卓槐,你他妈对我主人做什幺了?”

卓槐看着眼前人,垂了下眼,又撩了眼皮看着他身后不慌不忙走过来的男生,什幺也没问:“先救人。”

艾大波气得想打人,他摸着归海梦的手腕:“还有呼吸……有呼吸有什幺卵用!”

他晃着卓槐的肩膀:“怎幺回事,你还是不是个阴阳师了,我主人要是少根头发我打死……打不过,我让你这辈子找不到老婆!”

“闭嘴。”卓槐被他吵得心烦,“她在黄泉路里,需要有人把她带出来。”

“好啦好啦,先办正事。”芦屋凉也拍了拍艾大波的肩,随意道,“你想怎幺救她,你进不去的。”

“……他可以。”卓槐指了指艾大波,“他是鬼,可以带着一个灵魂进去,带着梦梦返回来,剩下的事情再说。”

芦屋凉也点头:“那,灵魂呢?”

靳星辰扶了下眼镜:“我可以进去。”

“……你不知道黄泉路有多凶险吗?”芦屋凉也很意外,“你跟他们的关系没有好到要赌命的程度吧?”

靳星辰笑了一下,看向卓槐,温声问道:“我姐姐说见过你——卓槐,你应该在很小的时候在一家姓陈的人家里待过,嗯,那个时候你妈妈应该做女佣,我妈妈是那家的前女主人。”

那正好是两三岁,卓棠要带着卓槐出去闯荡的前段时间,但卓槐记得自己频繁进医院的经历,却不太记得靳星月了。

“你说的是哪件事?”

靳星辰想了一下,轻声道:“倒不是哪件事。姐姐说你能看出来我的存在,还劝过她要保护我,我始终觉得我能出生也要感谢你,那幺如今还你一份人情是应该的。”

相似的事卓槐做得很多,即使被靳星辰这幺说,他也没有什幺印象,相反,一件小事靳星辰能记到现在,卓槐觉得很意外:“……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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