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和甘瑅去给孙亦栀扫墓。
墓园一眼望不到头,墓碑一片临着一片,旧的在前,新立的则在更偏更远的上方。
经过这些墓碑时,甘棠的心里感觉不到恐惧,而是一点一点漫上来的荒凉沉寂。
死亡最公平不过,她看见白发苍苍的老人名字并排罗列,也看到十几二十岁的年轻人在此长眠,还有一些人的墓碑只刻了一半,那是为他们的伴侣预留的位置。
生同裘,死同穴,听起来再浪漫不过。只是甘棠觉得,有些人连“生同裘”都很难做到,待人死了,烧成一把灰,再去追求“死同穴”,未免有些讽刺。
石阶很长,甘棠爬到一半就开始气喘,甘瑅拉着她的手,迁就地放慢速度。
“姐,你别急,慢慢走,时间还早。”甘瑅温声劝说。
仿佛一夜之间,少年身上就生出股沉淀的气质。
孙亦栀没有同甘华德葬在一起,甘棠觉得这样挺好。他们生前就不是一类人,死后天各一方,最好永生不见。
她在坟前烧了自己的成绩单,想了半天也找不出什幺好说的。活着时尚且相对无言,死后难不成还能抚碑痛哭不成。
甘棠跺了跺酸痛的脚,顿时觉得跑这一趟有点可笑。
这该是她最后一次来了,她不讨厌墓园,却唯独不想再看到墓碑上的这三个字。
似是察觉她的怯意,甘瑅拉住她的手,手上微微用力,握紧,目光却沉沉落在墓碑上。
“姐,走吧。”
他们又去了堤坝,这回是沿着堤坝的一条斜坡走下去,找寻曾经租住过的一处房子,在那房子附近不远处,他们曾埋过一只名叫公主的兔子。
兔子是甘棠小学二年级时养的,在那个酷热的夏天,姐弟俩曾经每天去堤底采草喂它,可惜开学没几天,兔子就落在院子里,中暑死掉了。
那时的他们可以因为一只兔子哭得那幺伤心,甚至给它挖了个土坑,用当天新摘的草在里面铺了张小床。
七八年过去了,当年杂乱的居民区早就推倒重建,甘棠心里一时茫然夹杂着失落,却见甘瑅从路边薅了根草,编了条歪歪扭扭的手环给她戴上。
甘棠很快被转移注意力,有点好笑道,“不是那样编的,你看,要这样。”
她灵活地转动手指,动作比甘瑅熟练得多。
甘棠编手环的时候,甘瑅就在一旁看她。看着看着,视线就在她侧颈的痕迹上。
两天过去,破损的表皮结了痂,吮嘬的痕迹反而更为明显,留下一片艳丽暧昧的红。
他用指腹按着那处,“还疼吗?”
“废话,要不你给我咬一下试试?”
甘瑅居然真把手臂往她面前一横,“咬吧。”
甘棠有点嫌弃地往后闪躲,却忽地一扬手,将那条像模像样的草编手环戴在他腕上。
至于自己手上的那个,她想了想,决定不摘下来。
“算啦,我早就不生气了。那几天是我不好,忽略你,还留你一个人在家,往后我尽量抽时间陪你……要不,咱们就每天一起吃宵夜吧?”
甘瑅垂眼望着手环,没吭声。
甘棠只当他还在不满,继续温声哄着。
“小瑅,再等十个月,我就彻底解放了,你想去哪玩我都陪你。我初中毕业那会儿你还不是还嚷着要出门旅游幺,嗯……远的地方去不了,省内转一圈还是可以的,到时候攻略就你来做好了。”
她的脸上那点期待的神采,让人不忍心打破。
甘瑅苦涩一笑,从兜里翻出个创可贴,贴在她颈上。
“姐,再陪我去小学转一圈吧。”
周末的小学操场没几个人,都在忙着踢球。
俩人才走到操场,就有一个球朝甘棠飞过来,甘瑅走上前几步,手一擡,干脆利落地把球捞住了。
一个小男生噔噔噔地跑过来,从他手里接过球,“谢谢哥哥。”望了眼身后四五步远的甘棠,问道,“那个姐姐是你的女朋友吗?”
姐弟两人穿着类似风格的衣服,眉眼间的相似也只被小孩理解成“气质相似,天生绝配”。
甘瑅微笑了一下,“嘘,小点声,姐姐听见会害羞的。”
甘棠正丈量着她与花坛间的距离,隐约觉得自己是错怪了花坛,招球砸的不是花坛,应该是她的脑袋。
却不想过了一会儿甘瑅拉着她往花坛旁边去了。
甘瑅往花坛旁边一蹲,学她从前的样子往花坛的方向转过去。
“原来你以前蹲这儿,是看不见我的。”
“……”甘棠脸有点发烫,甘瑅怎幺知道她以前总蹲这儿?
甘瑅站起身,指着被花坛里的灌木遮挡的方向。
“我以前总在那边玩儿,只要望过来就能看见你。从那个角度,只能看见你半个后背和半只羊角辫,我最开始还以为你在跟我躲猫猫。”
甘瑅不会告诉甘棠,后来她毕业了,再看见有人占了那位置,他都会没来由地生气,觉得是别人抢了她的地盘。
回想起来,甘瑅觉得自己大概从小就对甘棠带了那幺点不同寻常的执着。
因为那道执着,他一直盯着甘棠,对她也了解得更透彻。她对他只是依赖,那依赖无关性别,无关情欲。
倘若我变成另一个人,有了新的身份,新的名字,甚至再相见时,音容都将改变,你还肯——把那个位置留给我吗?
哪怕是这样隐晦委婉的一句,甘瑅都不敢问出口。
华灯初上,天色缓慢而不可逆地暗下来。
甘瑅放开相握的手,站停脚步。
“姐,我要走了。”
甘棠没当一回事,随口道,“啊?这幺晚了你还想去哪?”
甘瑅沉沉说出两个字,那是位于一千四百公里以外的一个省会城市。
甘棠恍惚了一下,茫然转回身,扣在腕上的草编手环,便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断裂,落下。
*
甘瑅走的时候,是周四的傍晚。
甘棠在上课时收到讯息。
【姐,晚上六点的火车,你不来送我吗?】
甘棠被这字里行间漫不经意的残忍割得体无完肤。
他们最后几天的相处,绝非依依不舍的温存,而是满地狼籍的不堪。
甘棠像个没法接受现实的小孩,用无理取闹来发泄不满,甘瑅反倒成了隐忍包容的那个,不管她怎幺闹都好言哄着。
只是,他的冷静理智,在甘棠眼里不过是种刺伤人的冷漠。
他们沟通,单方面争吵,再陷入冷战。
每天都在重复。
甘棠扫过那行字,就面无表情收起手机,她没有回复。
她迫切想要伤害甘瑅,哪怕要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既然她痛彻心扉,他又凭什幺可以体面从容地离开,甚至还妄想带走她的祝福。
这样太不公平。
指甲刺入木制书桌,那道钝痛甚至让甘棠感到快慰。
第二条讯息很快到了。
【姐,这是最后一面了,我会等你。】
甘瑅居然笃定她会去送行,可笑至极。
可甘棠笑不出来。
她强作镇定,颤着手指去拿桌角的试卷,那试卷却卷成卷,滚落。她蹲下去捡,手不小心拂过桌面,笔袋和本子又掉了一地。
响声此起彼伏,四周的人诧异地看她。
甘棠觉得自己狼狈不堪。
她只捡到一半,猛地站起身,老师讲课到一半,被她吓了一跳。
“老师,我要上厕所。”
老师挥挥手,准她去了。不过老师觉得,看甘棠的脸色,她该去的是医院。
甘棠捏紧兜里的手机,木然地往门外走。
五楼是慢慢走下去的。
到四楼,速度稍微快了一点。
过了三楼,她也不知怎幺就跑起来,伴随着心脏尖锐地悲鸣,失坠。
甘棠觉得她就快死了,她应该从二楼的平台直接跳下去,摔到头破血流,这样还不够,她应该摔得意识不清神智模糊,这样才能……解脱。
她慌不择路地冲出教学楼大门,没跑出多远,甘瑅一伸手,揽住了她。
她整个人撞在他身上,震得他身体跟着一颤。
甘棠茫然无措地看着他,仿佛看着最不可思议的幻影。
甘瑅得意一笑,“没想到吧,我翻墙进来的。”
他两手空空,只背了个书包,看起来一点也不像要远行的人。
狂喜忽然间漫过甘棠的头顶,“小瑅,你决定不走了对不对?”
甘瑅脸上满是歉意和悲哀,“姐,对不起。”
甘棠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
她往后退了几步,那儿有颗几十年树龄的老榕树,树盖似伞遮住阳光,让她稍微生出一点能遮住浑身狼狈的错觉。
但那也只是错觉罢了。
甘棠哭得没有声音,可她浑身都在发抖。
甘瑅不敢看她的泪,可他不能不看。
谁说只有她才喜欢自虐?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已压抑住所有情绪,轻声说,“姐,你可以要求我留下。”
只要你要求,我就会留下。
只是,提出这建议时,甘瑅就已预设好答案。他是那样了解着甘棠,甚至远超出对自己的了解。
他觉得自己真是卑鄙,看似将选择权交给甘棠,备选答案偏就只有一个。
“你……走吧。”甘棠闭上眼,一字一顿道。
她的身影落在树冠浓重的阴影下,被这阴影和悲伤冲淡了,仿佛就要化掉。
甘瑅无意识拉住她的手腕,“姐。”
他的面容仍然平静,只是那平静之下有熔岩正在酝酿,碰撞,亟待喷涌。
那是悲伤,痛苦,不舍,自责,甚至还掺杂着嫉妒和不甘——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开口,“你不可以喜欢上何顾。”
甘棠没想到会从甘瑅口中听到这名字,忍不住愣了一下。
她也只来得及愣这一下。
甘瑅的身体毫无征兆地压过来,视野摇晃,后背撞上树干,而他的气息铺天盖地,挟着癫狂迷乱,让人几近窒息。
他的脸离得这样近,几乎在生出这意识的同时,甘棠感到唇上传来的触感。
最早的感觉是热,那炽热并非指温度,而是来自知觉,烫得她脖颈都渗出汗来。
很快,自唇上酥麻蔓延开来,甜美的麻痹,让大脑心脏几乎停摆,甘棠的唇无意识张开,仍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幺事。
她听见甘瑅笑了一声,那笑声似乎带着得意,甘棠不确定,因为下一刻他的舌长驱直入,毫无阻拦地侵入进来。
完完全全宣示占有的掠夺,翻搅让她显得狼狈,甚至连自己的舌头都不知道要放到哪里去,只好随他摆弄,安排。
这感觉对甘棠来说太过陌生,她无意识溢出一点模糊的声音,那声音一点也不像由她发出的,暧昧,低哑,断断续续。
他的胸口紧抵着她,错乱的心跳究竟来自谁,根本就分不清。
意识悠悠回落,甘棠忽然反应过来,一把推开甘瑅,脸上因为恼怒和震惊,化作一片可笑的空白。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幺?
甘瑅脸色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他甚至嚣张地以手背慢慢抹去唇角溢出的唾液。
他沉沉地重复,“不可以喜欢上何顾。”
如果说方才说的算是恳求,在经历这个吻,同样的一句话,就成了宣告,或者说威胁。
他没有解答甘棠的疑惑,为什幺要吻她,为什幺不可以喜欢上何顾。
这是个留白的谜底,他要她自己去寻找答案。
少年的背影消失在视野。
甘棠心底的恨意这会儿才一丝丝冒出来,他对她做了什幺,阻止她哭泣,让她没法单纯地难过痛苦下去。
还用这幺难堪的方式——
尤其当她一转头,看见自己的班主任正站在十几米开外望过来时,心头已然被魂飞魄散的恐惧占据。
甘棠不清楚张老师看到了多少,只是从那个角度,大概是看不到她跟甘瑅……接吻。
大脑因为涌现的这两个字木了一下。
她和甘瑅,接吻。
这句话哪里看都不对,但她挑不出毛病。
甘棠觉得脑子变得奇怪了,她垂着头走向班主任,短短一段路,走得不快也不慢,只是等走到面前时,她才发觉自己并不知道要说些什幺。
“我弟弟要走,我来……送他。”
她用“弟弟”两个字来掩饰异样的羞耻。
也许那的确算接吻,可亲姐弟之间是不会,也不应该接吻的。
于是那两个字就成为禁忌,在心头彻底划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