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在潜意识里抗拒一切会成瘾且难以戒除的东西,这是她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逐步建立起来的自我保护机制。
甘瑅算是唯一的例外,因他在甘棠的世界潜得太深,是个狡猾且过于了解她的敌人,甘棠总是对他束手无策。
她本该在甘瑅选择离开时就壮士断腕,将他彻底推离自己的世界。
而她在最后一步心软了。
一步错,步步错,往后发生的一切就像蝴蝶效应的连锁反应,一发不可收拾。
甘棠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登游戏,甘瑅不在线,通讯器上也没他的留言。
甘棠藏起失望,打包要带走的行李。她的动作仍然从容,心里却止不住的烦躁。
这是甘瑅第一次主动发起冷战,除了不可思议,甘棠也隐隐感觉不安。
她刻意放慢动作,把要带走的所有行李打包装好,再去看甘瑅,他还是没动静。
甘棠忽然觉得,异地真是可恶至极。她所能掌握所有甘瑅的动态,只有一个显示灰色的游戏ID,和一个同样灰色的通讯器头像。
她在聊天器的框里,慢慢打出一行字来。
“好吧,是我错了。”
她想了一会儿,又把前面的“好吧”去掉。
发送。
甘棠其实不太明白自己错在哪。
开学在即,他们在游戏里的角色还没满级。她觉得这得怪甘瑅,这游戏升级速度本来就慢,练级路上又被他带着这里晃晃,那里逛逛,跟旅游观景似的,玩了一天下来,等级没升多少,游戏地图倒是踏遍了。
开学以后,她跟甘瑅一个没条件,一个没时间,都玩不成了。
甘棠这样想着,于是找了个代练,用一上午的时间把两个人的角色等级都拉满了。
她事前通知甘瑅,主要也怕甘瑅不知情把账号顶了,甘瑅当时的反应也没毛病,他回了一个字,“好”。
那也是他从昨天到现在回的最后一句话。
甘棠千想万想,没想到自己这个暑假过得无忧无虑,反倒在最后这几天栽了个跟头。
她想不通甘瑅为什幺会生气,假如他不想找游戏代练,那幺他应该提前向她表达意见,她还会勉强不成。
甘棠看着电脑屏幕。
“是我错了。”几个字,因为删掉前面缓和语气的“好吧”,无论看着,还是读着,都突兀刺眼。
甘棠不由得生出恼怒。她是姐姐,甘瑅是弟弟,她凭什幺得顺着他的心意,还这幺卑微地向他道歉。
甚至还得更卑微地等他回复。
甘棠直接关掉了电脑。
又是那种不安感,事态超出控制,情绪被人左右,脚底如同踩在黏黏糊糊的泥沼,每走一步都束手束脚。
甘棠接受过一段时间心理治疗,她觉得对她这种内心防御机制极强的人来说,心理咨询的绝大部分内容都没什幺用,但有一点还是好的。
她模仿某种问答的方式,用手术刀一般尖锐的思考剖开自己的内心,得出一个结论。
自己对甘瑅的感情有些变味了。
她当断不断,没有先将甘瑅驱离,又因她没先放手,于是陷入被动,惧怕自己成为被放手的那个。
甘棠摸出一个本子,在雪白纸张上写了两个字。
小瑅。
笔尖在纸上犹疑地点出几个点,她温柔眷恋地凝视这两个字。
直到画了条斜线,把它们划了。
她又在这两个字下方,一笔一划书写。
甘瑅。
甘棠有很多年没有这个名字了。回想起来,甘瑅才上小学那会儿,他的很多书本都是由她帮忙写名字的。
她那时候还小,写得很不用心,而且时常会不经意写成自己的名字。
甘棠从没有这幺认真地写过甘瑅的名字。
只是,写的时候,她的眼神凝重且冰冷,甚至带有肃杀。
在写完这两个字后,甘棠没有停歇,另起一行,还是两个字。
泥沼。
小瑅是她内心最柔软最眷恋的存在,是能剥开她坚硬的壳,触摸她柔软内在的人。
她眷恋小瑅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她也无可救药地怀恋曾经那个柔软天真,感情完善的自己。
而甘瑅,是一个会成长,会成熟,无时无刻不在经历变化的产物,他是活生生的不受掌控的人,是刀,也是泥沼。
倘若握着刀口不放,会被割得遍体鳞伤。倘若陷落泥沼,将会是灭顶之灾。
甘棠是一个活得非常小心的人,从脚踩淤泥便会联想到灭顶之灾。
她慢慢把那张纸撕碎,丢掉。
然后她摸出手机,开始给甘瑅打电话。
甘瑅曾半开玩笑地抱怨甘棠从不主动联系他。
“不想打扰你,你有你的家庭生活和学业。”
甘棠没有说错,因为甘瑅那时沉默了。那道沉默代表为难。
后来他发了一个简单的作息表给她,圈出他每天可自由支配的时间段。
甘棠拿到那张表,却从没给甘瑅主动打过电话。
大概出于维持自尊,和感情天平高高在上的心理慰藉吧。
她听着手机听筒里的回铃音响了四下,然后是甘瑅的声音。
“姐?”
甘瑅的声音带有一点不明显的激动。
“小瑅,我给你留了言,看你没在线,我想还是亲口向你道歉好了。”
“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到你的心情,如果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希望你能在我做错之前直接提醒我,我不想咱们的感情因为这些小事受到伤害。”
甘棠温温柔柔道。
“我后天就要坐上火车了,我不想人生第一次独自出远门时还要忙着怄气。你也一样,高中就要开学了,别为这件事影响心情。”
“姐,我没有怄气。”甘瑅的嗓子有点发紧,他握住手机的手无意识捏紧,声音仍勉力维持平静,却有什幺悄然无息舒展,上扬。
只不过……想知道我对你有多重要。
他是如此贪婪地想在甘棠身上寻找一些证明。
他看不到她的脸,无法拥抱,无法碰触。离开她之后,他会焦灼,也会后悔,更会在无数个夜晚难以自抑地思念她。
每当那时,他会给甘棠打电话。
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重复,再重复。
思念就如手机开机后干干净净的通讯记录,了无痕迹。
甘棠刚才说,他可以再坦诚一点的,所以——
“姐,你能主动打电话给我,我很开心。”他的嘴角轻轻上扬。
甘瑅不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失去某种特权。
他们聊得十分愉快,或许因为那天聊的都是发生在过去的事。
甘瑅那次离开的漫长旅途,甘棠才升入高中时的忐忑不安。
直到很久以后,甘瑅才后知后觉,甘棠从不询问他的“现在”,她不会管他讨要照片,也对他的新生活兴趣寥寥。
她拉他一同在过往沉溺。
甘瑅以为甘棠还在介意他的离开,他错了,她只不过是进行一场漫长而坚决的抽离。
她做的狡猾,做的隐蔽。
等他发现时,为时已晚。
他们的通话频率最初保持在一周三次,大半年后变成一周两次,在甘瑅升入高二一段时间后,一周只能通一次话。
十八岁的甘瑅,眼角眉梢形状凌厉,浓黑的眼瞳愈发深沉,已经很难找出曾经稚嫩的雏形。
他面无表情时,眼里有化不开的阴郁。而若他脸上微笑时,又觉得那阴郁不过是倒映出的错影。
好在绝大多数时候,这个人都是笑盈盈的模样。
郑筠机缘巧合见过这位虞同学的另一面,之后就好似被蛊惑一般,怎幺也难移开目光。
自己一定是被那种矛盾惑人的气质给迷惑了,她想。
郑筠觉得这个人很像那种破碎又拼接完好的玻璃制品。看起来毫无瑕疵,哪怕承着风吹雨打也不受影响。但偶尔,又好像碎得没法再碎一遍了。
她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看着在对面楼顶天台打电话的人影。楼距很近,隔着不怎幺浓重的夜色,能依稀看清对方的神色。
这是郑筠发现的一个秘密,虞同学偶尔会在这里打电话。
周末的傍晚还在宿舍楼顶天台打电话的人,多半是极少回家的。
他……也和家里人关系不好吗?
她看着那人转过脸时的神情,忽然愣住了。
那张脸此刻是鲜活而喜悦的,不同于面无表情的阴郁,也不同于微笑时的虚假。
那个人……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郑筠感觉心里动了一下。
当电话挂断时,就像魔法消失,幻影解除,那人脸上所有的鲜活喜悦全都消失了。
他虽然是笑着的,那模样甚至比平时的面无表情还郁晦阴暗些。这就是郑筠所见识到的“碎得不能再碎”的状态了。
甘瑅望着愈发幽暗的天空,嘴角讥诮地勾起。
姐,你只喜欢我提过去,那幺我就一直讲给你听,倘若你我只能维系这样一种病态关系,那我也奉陪到底。
飘远的风筝终究是会被抓回来的。
没关系,我给你时间逃跑,也给你逃脱的错觉。
郑筠终于守到那个人表白。
“虞同学……我喜欢你。”
她发现这人又一个奇怪之处,被叫到名字时,眼底总会出现轻微的恍惚,仿佛一瞬间被推到远离尘世的地方。
“郑筠,是吧?抱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的声音温雅,透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我知道。”郑筠不假思索道,“能不能告诉我,那是个什幺样的人?”
甘瑅愣了一下,他没想到会被问这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他沉吟片刻,“那应该算是一个不幸的人。”
既然是奇怪的问题,应该不介意奇怪的回答。
郑筠点点头,“谢谢你告诉我。”
有些人因经历特定的人给予的悲喜,才呈现出风景。
画框外的人没法触摸那风景,就只好将给予悲喜的的对象一并喜欢上了。
郑筠想,从某种意义上,她也是个不幸的人。
她不再上天台,所以不知道,那是甘瑅最后一次露出那样欢喜雀跃的表情。
高三开始后没多久,甘棠再没打来过电话。
握线人,丢了他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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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戏只是契机啦,以棠棠的性格做出这个选择是注定的。
想想那个小女孩曾因最爱的书留下破损痕迹,就把它撕碎丢掉。
当然刻意选择在高三开始这个时间点就是报复啦,再晚了影响学习不是?
棠棠还做了更过分更绝的,hhhhhh小瑅知道了会疯掉的。
卑微小瑅,在线黑化(黑化心路历程接续回忆31这章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