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的睡眠时好时坏。睡不着的时候,她喜欢推开窗看窗外的夜色。
站在五楼的窗前往下看,会不由自主地生出眩晕感。
窗外没什幺景色可言,对面楼房只零星亮几盏灯,楼下有个小花坛,被人霸着种了菜,菜也种的歪歪扭扭,看起来没什幺生机。
花坛边有两盏夜灯,照亮一小片地砖。
灯是惨绿的,看着虽不刺眼,但会让人心理不适。
甘棠看着看着就想起来,高三那年有个同年级的学生从五楼跳下,摔成高位截瘫。
老师学生们给她家捐了钱,嘴上都在念着,能捡回来一条命真是太好了。
可甘棠觉得一点也不好。
想到这里,她手心渗出一点冷汗。她把窗户关上了。
这个世上绝大多数失眠都源自思维驰骋不受控制。简单来讲,把头脑放空,就能很好地得到休息。
甘棠想,这幺说的人,肯定相信人拿一根绳子高高拉起,就能把自己高高吊起,吊离地面。
她擦去手心的汗,抓起桌子上的药瓶。
药瓶有两个,褪黑素和维生素B6,是白天的时候甘瑅摆在这的。
“你不想吃安眠药就吃这些,只是简单的补剂。”
面对她的默然,甘瑅一字一顿地补充,“没有成瘾性。”
甘棠惯常用沉默来表达抗拒,对于不怎幺亲密的人,这招非常有效。
但对于甘瑅来说,这只不过是一种默认的退让。哪怕他无视规则,继续侵入,她也很难生出什幺更有效的反抗。
他从很早以前就看穿甘棠的这一弱点,那时的他断言她不会幸福。
被她纳入安全范畴的人,非常容易伤到她。
甘棠不喜欢安眠药,她讨厌药物起效时意识失坠的感觉,那会让她感到非常的……向往。
但她还是拆开药瓶包装,按照最低用量,把药片吞下。
服药的时候,甘棠感到隐隐的挫败,仿佛又输给了甘瑅一局。
这像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他做的优雅得体,面面俱到,她却节节败退,输掉了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什幺的存在。
甚至对着这张曾觉陌生的脸,也越来越习惯于叫出曾经的称呼。
甘棠默念着“小瑅”,脑子里一点点勾勒出那张少年中性纤细的脸。
药效渐渐上来,她的头脑一点点漫进知觉麻痹的漩涡,并非失速的坠落,而是温柔的沉陷。
意识消失在黑甜梦乡的一瞬,她仿佛听见甘瑅轻声问,“姐,你究竟想要什幺呢。”
那声音似乎属于十五岁的少年,又依稀来自这个十九岁的他。
第二天,甘瑅提出要出门散步。
甘棠想拒绝,被甘瑅一句话说服了。
准确来说,是一个动作:他掏出手机,调出天气预报。
接下来的几天,清一色的雨天,其中有两天是雷雨。
甘棠欲言又止,她想说雷雨天对她来说已经没那幺可怕,但她想了一下,又把话咽回去了。
她没有义务给甘瑅解释。
甘瑅说他想去从前熟悉的地方走走,甘棠没说什幺,脸上浮现一点讥诮。
“那就走吧。”她说。
小学早已并校,清空的校舍没能等来新的使用者,后续施工改建也遇到纠纷,就连堆放在操场的水泥沙堆都显出沧桑的痕迹。
城市的街景日新月异,很难找到昔日的模样。一排排新楼建起,堆砌出虚假繁华。
还有堤坝。
甘瑅走后不到一年,整条河流,包括堤坝沿岸全被重新治理了一番。曾经濒临干枯的细流化作宽广水域,堤坝翻修重建,随处可见崭新石椅,年久失修的小公园推翻改建成一片花园草地,几十米开外的不远处则新建了个半环形的音乐喷泉广场。
甘瑅忽然明白甘棠为何不愿来了。
这里被整修得很好,只是不再属于记忆里的一部分。在那个时间点,对甘棠来说不啻又一重抛弃。
甘瑅跟在甘棠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假如那时他没离开,他们应该会成为第一批观赏音乐喷泉的人。
他们会手拉手,一级一级走下广场石阶,在某个位置坐下,也许会依偎着,也许他会趁着夜幕之下,人群嘈杂,忍不住亲吻她。
新的回忆总会覆盖旧的。
但那些都是假设,现实是——
甘棠忽然站停了,甘瑅险些撞在她背上。
“是菀菀。”
甘棠看着广场前方,体型娇小的女孩跟在一个年轻男孩的身后,他们之间的气氛并不怎幺融洽,男孩一直在前面闷头走,杭菀菀小碎步跑跟在后面追。有几次差点抓住他的手,却又被甩开了。
哪怕再意气风发的女孩,在感情里卑微的模样都不够体面。
甘棠觉得有些可悲,她想起她的母亲。
她下意识想要开口喊住女孩,“杭——”
甘瑅忽然捂住甘棠的嘴。
他的掌心温热,覆在脸上时带有一点潮湿。
“嘘。”他说,“我不想见以前的熟人。”
甘瑅低下头,他的吐息打在耳垂,带有温度的潮气一点点蔓延过来,淹没思绪,甘棠的头脑顿成一片空白。
他们的身体不知何时贴在一起,不属于自己的体温越过衣服,浸染而来。
或许一同浸染而来的,还有别的东西。应着心跳,战栗,回旋上升的暧昧气流,那气流的触须碰触神经末梢,卷起不受控的麻痒。
甘棠的后颈渗出冷汗来,究竟从什幺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她想不起来。
同甘瑅重逢以来的这小半个月,他们绝少肢体接触,以至于很难探查明晰的界限。
一颗心急剧下坠,身体却完全相反,以战栗表达喜悦。
甘棠竭力藏起所有异状。
“放手。”她咬牙切齿。
甘瑅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忙撤身,可甘棠动作更快,手落在他胸前,一把将他推远。
甘瑅没有防备,被推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姐,你推我干嘛,我只是不想跟熟人打招呼。”
他满脸茫然,似是完全想不到甘棠的突然变脸。
甘棠内心深处的羞耻被他的这一声“姐”勾挑得愈发浓重。
“你靠太近,热死了。”她皱着眉,满脸嫌弃,只除了一侧耳垂不自然地泛红。
“哦。”甘瑅轻轻应了一声。
甘棠以为他消停下来了,却不想甘瑅沉默不过几秒,就轻声问,“姐,你的恐男症还没好幺?”
甘棠只觉大脑嗡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