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事公办的流程有些令人讶异。
至少在见面之前,雩岑以为许久不见的暮汜虽不像那看门老仙一般大起大落,但大概也得露出些惊讶至极的神色来,男人身上的海蓝官袍一如往初,或许是在人界待得太久的缘故,如今回来,却好似让人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暮汜背着手一路步节规律地走在地前头,至始至终,除却方才见面时那大大方方的一觑,男人的表情至始至终都淡定地未曾变化丝毫,拂动的呼吸安然如初,微微疲倦的神情好似处理了一早繁杂的众多事物,对于这般突然而来的访客也是有些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雩岑一路左右探看地跟在身后,那院门不远处种的几穗夏花儿开得正浓,遥遥洒洒在步履之风间微曳,正午的天光氤氲地蒸腾而起,波浮的空气确乎才让小姑娘想起,她最后一次来到这清斋云府的日子…正是答应与花青去九重天见濯黎的那一日。
真是…好久了啊。
明明觉得那记忆依稀,可好似她那日走时,这门前的花儿不过也才刚刚抽出花穗,正是一年中大好时节的日子。
雩岑怔然间有些略略出神,天衡与新月相隔三步,不远不近地尾随其后。
小姑娘正愣愣回想着方才门口老仙与她见面时猛然惊愕的脸色,却未曾注意到前面的蓝袍身影猛地一停,好在她反应快,险险贴着暮汜的后背才刹了下来,男人吱呀将两人初见之时的那个公办书房木门打开,一丝凉气泄溢之间,先一步想要擡脚跟来的天横却被暮汜横手拦住。
“文书重地,还请神君莫要引起误会才好。”
口头说得虽是客气,可那冷冰冰的语气却让气氛一时有些剑拔弩张起来。
天衡很高,可暮汜却也不矮,虽两人都不像玄拓那种压迫性的大高个,两个相似的身形却都是寸步不让,哑然之间,几不可闻的轻嗤一声,那冷冰冰的天横竟是有些嘲弄地开口笑道:
“你就是泉澧的那个儿子——?”
不明其意的笑显然透露不出什幺善意,明明两人从面容的年龄看着差不多,天衡像是要大暮汜几岁的模样,稍显成熟,可雩岑却知晓那天衡与天枢分明都是三清历久的老人了,或许再加上掌管律法的缘故,天生的高高在上显得压迫感极重。
况且一个是神一个是仙…
比起天衡的放松,暮汜虽表面不显,可身子却在一瞬间猛地紧绷起来。
见此情形,心下猛然纠紧,雩岑方想开口意欲说些什幺,或者用玄拓的身份狐假虎威一下也好,如若两人动起手来暮汜恐怕凶多吉少,可谁知那天衡却在那注目之中回端端撤一步,施施然先一步做了退让。
“这面容虽像,脾气倒是英招的模样。”
“不过也是可惜了了…”
雩岑有些云里雾里,她知晓暮汜的父母早是和离的,却从未打听过暮汜的生父是谁,但到底也是人家私事,她总也不便去问。
至于那泉澧的名字她却好似总好像在哪听过,却又一时有些想不起了。
不过好像她早便在花青那八卦听闻,暮汜的生父是个很有名的文官,确乎脾气颇好,而英招却有些强势,总之暮汜的父亲大概还是净身出户的,还将唯一的儿子也留给了英招,暮汜从小便跟着母亲生活,但关于与其父亲二者的具体关系,却是各有说法的。
这流传的八卦虽多,半假半真,直至雩岑在昆仑时去夜集听闻了一回自己的八卦,说是什幺其实那九天娘娘的颦瑶喜欢女子,又看着她老实好作弄,两人其实表面是朋友,其实背地里是主人与奴的羞耻游戏什幺的…
雩岑险些被水杯里的水呛死之后,好几日看颦瑶的表情都有点不对劲。
毕竟就连她成为昆仑校霸再至与三清闹翻,不过也只是主人的任务罢了。
不至于,真不至于。
真是老任务管理器了。
那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说完,暮汜冰冷的脸可谓有些五彩纷呈,可天衡却满脸无所畏惧,还好死不死站在那晒得正毒的大太阳下,阖上眼有些欠揍地进入了挂机模式。
有了天衡作先例,蹙着眉满脸纠结的新月也只好乖乖等在了外头。
门吱呀一声阖上之,还未等暮汜转过身来,又惊又疑隐忍了半晌的雩岑努力憋下音量,终是有些忍不住低声开口问道:
“暮汜,你怎幺…唔!!!”
饶使这音量已经够低,她却还是被转过身来的男人眼疾手快地掐着捂住了小嘴。
她被暮汜慌乱之中半钳在怀里,男人脸上的表情现下已然转为了暗暗隐不住的震惊与更多的复杂情绪,方才的冷漠果然是伪装,但不知为何,暮汜好像近来未曾睡好一般,眼下竟有着淡淡的乌青,颇为影响颜值的同时显得有些憔悴。
“此次前来,公事公办,你若想办理什幺离职,也得把手头上的工作与本官作下交接才能离去。”
暮汜一面使着眼色,一面竟是突而开口扬声而道,雩岑受惊地瞪大双眸,又见着暮汜来回的几下眼神挤弄,才像是明白什幺点点了头,赶忙在男人放手之时扬声胡乱接道:“呃…我…我知晓如此,所以才特意回来的,反正这为时尚早,只要主事不嫌麻烦我们可一样一样进行交接。”
“自然,若办好,你这离职手续本官也会尽快为你审批下来…”
“……”
两人像是个失智的哑巴,边还得维持看似正常的交流,边是手舞足蹈地各种挤眉弄眼想要传达自己的意思,一番交流之后,雩岑与暮汜对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毫无默契的疲惫与无奈,待到男人一拍脑门,像是突而想起什幺径直走到书桌旁抽出一张纸唰唰几下,将那张纸举起来时,小姑娘赫然有种两人方才都是个傻子的错觉。
‘我们写在纸上’
雩岑点了点头,一面绞尽脑汁将日常事务尽可能地挖出来多聊几句,一面随手从那笔架之上随意挑了一根顺眼的毛笔,可方才沾上墨汁,未曾下笔,从旁侧射来的心疼又肉痛的眼神几乎锐利得让人难以忽视——
她虽不识笔,却是知晓暮汜有收藏文房四宝的爱好。
‘嘶——’
隔着空气,雩岑确乎都能感受到暮汜的心脏猛地停了一拍的锐疼。
“……”
所…所以说贵的东西就不要放在别人拿得到的地方嘛!
尚未落笔之间雩岑却像是猛然想起什幺,随手放在桌上的毛笔却嗒拉嗒拉圆滚滚地险些掉在地上,暮汜几乎是一个飞扑,泪眼惺忪地将那杆毛笔抓在手里,却见小姑娘像是变戏法地从衣襟内掏出只毛笔来,递过来的小手好像分明写道:
‘赔你就是了!’
“……”
“……”
两厢沉默之间,她见到男人嫌弃地将她手中的那根毛笔推开了。
这是什幺表情欸!!
她今日出门前收拾之时,天枢极为‘好心’又狗腿地将她方才她暂住之处的东西全都收拾过来了,一脸都是她以后都得在此与玄拓常住的表情,闷闷整理东西之时,那日她走的急、不慎从禹馀宫带出来的,所谓是父神六子玄桓的毛笔也赫然在列,收拾时随手就塞进了怀中暂存,待到走到半路之时,被笔杆膈到的雩岑才发觉自己竟是将这只笔也一齐带了出来。
本以为是她当日不识货,但暮汜钻研收藏文房四宝多年,那嫌弃的表情几乎都要顶到她脸上来了,显然的确不是什幺好物。
好心不要,雩岑横了男人一眼,随手便又将那杆笔揣回了怀里。
说不定这东西真如浮玉所说,大概是整理之时不慎掉落在箱子里的其他东西罢。
好端端的父神六子,又怎会有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可几番轮转,两人密密麻麻都要将一页纸都要写满了,话题却几乎要讲完了,但还是互相传递不了什幺实质性的信息,除了暮汜单面询问了一下她的近况,包括她是如何从清微府来到这的,那天衡怎会一齐跟来等杂事,她却一个问题都未问出来…如此这般的效率,恐怕倒时天黑都写不完。
雩岑无奈,暮汜显然也再次注意到这一点了。
‘不能用隔音诀?’
‘你以为呢?’
两人可谓是眉来眼去,暮汜依旧在纸上耗费着一些答非所问的欠揍之语。
‘隔音诀会引发灵力波动,天衡会注意到’
‘注意了又怎样?…反正他又听不到。’
雩岑疑惑地挠了挠头。
‘不要把神与仙放在同一个层面上想象…’
暮汜很无语。
‘公办之事他自是不会刻意去听,毕竟涉及两方势力牵扯,终归有摩擦不便,可若是用了隔音诀,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诉对方我们在说些私事?…你我就算合力,天衡也能悄无声息监听而进。’
‘所以你有办法?’
‘未尝不能试试。’
暮汜卖了个哑谜,竟是再次扬声向外道:“这些申请,你逐条逐字摘抄填写一份,顺便写五千字你的离职原因及声明,坐到那边去,何时写完何时再来找我批阅…”
顿了顿,男人故意道:“可能时间会很长,你不必着急!”
雩岑叉着腰眼睁睁瞧着暮汜自作自戏,一面又将他那头的凳子故意拖出声来,一面又轻手轻脚跑到不远处的小几上故意弄出有人使用的声音,转而竟是拧动了靠窗书架的一根横栏,眼见着顶上缓缓出现一朵小小的灰色莲花来。
还未等看清那莲花材质,手腕一紧,她竟被对方横揽着紧紧靠做在那书架与紧闭窗棂的之间。
“……”
雩岑挤眉弄眼地想要询问缘由,却见面前那男人竟是音量正常地突而开口道:
“现下好了。”
“???!!!”
小姑娘张牙舞爪地吓得来堵身旁之人的臭嘴。
“这是三步清莲,专做隔音用的灵器,不会产生任何灵力波动…也算是上古特殊时期留下来的东西。”
暮汜快速解释一句,像是为着证明其功效,故意往外大声嚷道:
“天衡,让你丫的臭傻x冰块脸管我家的闲事,你xx算老几,我xxxx你祖宗,你xxxxx…!!!”
“我去你娘的xxxx!!!”
“………”
自然某些不太和谐的词已然被看傻了的雩岑默默和谐掉了。
小姑娘一度以为读书人骂起人来大概都是那种拐弯抹角,扎人不见血的,极为文明却又讽刺地不带一丝脏的——
不是,不是!
这位大哥你停一下啊!
身侧的暮汜骂得一脸酣畅,雩岑瞧着半晌无动静的门口,确认了这玩意的确有用…不若按照暮汜这等野的骂法,恐怕他现在估计已然被天衡那张冰块脸打得扒拉在地上了。
只是…
这种测试真的不是在公报私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