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叽”,粉色的保温杯被捏坏了。
里面的热水喷涌出来,撒到了诸老师的身上,但她浑然不觉,只是说道:“不可能。”
她将视线凝聚起来,扫过我们,愣愣地看着黑猫的脸,又重复了一遍。
“不可能。”
“没什幺不可能。”黑猫只是冷冷道,“我遵守了当初的约定,现在是该你履行契约的时候了。”
诸老师只是看着他的脸,不说话。
我被黑猫口中的“两千年了”这个说法震了一下,心里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诸老师可能不是人类,脑子里一时有些懵。
没等我搞清楚眼前的状况,诸老师已经迅速恢复了平静,掸了掸衣服上的水渍,静静地放下了水杯。
然后转过身开始跑路。
黑猫看着她一溜烟地蹿到了后门处,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你跑也没用啊,我已经看见你了,别跑了,呵呵。”
于是她一脸灰败地又挪了回来,畏畏缩缩地靠在角落里,似乎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满脸都写着不可置信,不停地说着“不可能”“我明明已经调查过了”之类的话语。
不等我主动提问,黑猫看了看我,直接开口讲起了缘由。
“是这样的,两千多年前,我在亚欧大陆待了一段时间,路过扬州地区有个沿海的村庄,那里的村民们为了获得山神庇佑,每年都会选出一个女性进行献祭……”
元始元年五月初一,村民们选中了村子里一名无依无靠的孤女,将她绑到了山上,让她一个人自生自灭。
此时有一只闲得蛋疼的奈亚拉托提普路过,耐心地聆听了对方的哭诉,并提出了友好建议,孤女深以为然,感激地接受了他的建议,回去就把整个村子都给献祭了。
黑猫:“很显然,比起献祭一个人,献祭几百口人更有效率啊。”
我:“……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我还是很想揍你。”
村庄的异常很快就被地方官员发现了,当即派人去查看,而所有进了村子的人都是走着进去吐着出来的——据说整个村子的生灵都在一夕之间化作了血水,场面异常血腥,村庄里的农作物全部枯萎,而附近的山林却生长得格外茂盛,煞气逼人。
其中唯一的幸存者最后被判定为凶手,抓进了大牢,却恰逢大赦天下,因为事件扑朔迷离,没有完整的证据,最终好运地被放了出来。
过了几十年,阴差阳错之下,当年的孤女又一次遇到了当初给自己提建议的黑猫,发现对方容颜未老后,她认定对方是仙人,跪着求仙人赐予自己长生不老之术。
黑猫同意了。
但作为代价,他和对方定下了一个契约。
契约的内容很简单:她将拥有永恒的性命,但若是他们再相见,他就会取走她的性命。
他并不会刻意去寻找她,能否再次相遇,完全只能看运气。
在那之后,成为了永生者那位孤女果然没有再见到他,一直就这样在世间存活了两千年——
“我真的没有刻意去找她,也是在看到她之后才想起这件事的。”黑猫摇着头假惺惺地叹道,“不关我事,要怪就去怪泡泡吧。”
讲完这一切,面对着如丧考妣的诸老师,他笑了起来。
“呼呼呼……已经两千年了啊……”
这漫长的岁月只在神明口中轻飘飘地掠过一秒,历史像是变成了漂浮的泡沫,一触即碎、不值一提,似乎除了契约本身以外,没有什幺值得被他铭记。
现在是该履行契约的时候了。
“太好了,我终于有机会说出这句话了。”
黑猫顶着死鱼眼,一脸正色地举起一根手指,指着对方,铿锵有力地吐出了一句话。
“我骗你的。”
“——啊?”
空气寂静了片刻,我满脑袋都是问号地看着他。
“我骗你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黑猫笑得像个几百亿岁的孩子,“谢谢你给我贡献了两千年的恐惧,实在是太好玩啦!”
“……你还真的是闲出屁来了啊!”我抓着他咆哮道。
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了,诸老师恍恍惚惚地立在原地,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好了。
想想也是,为了躲避眼前这个瘟神,她应该东躲西藏鬼鬼祟祟地过了很多年吧……
在名不见经传的中学里当老师,低调得完全就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就连请客吃饭都选择了人迹罕至的山庄,秉着不多管闲事的原则,两千多年来都活得胆战心惊。
结果还是倒霉地撞上了。
结果不仅撞上了,还发现自己这幺多年过得就是个笑话。
太惨了。
——话虽如此,但看着眼前的场景,我对她实在是同情不起来。
我低下头,发现阿撒托斯不知什幺时候捡起了黑猫扔掉的那只笔,正在某个倒霉的家伙脸上画画。
难怪他从刚刚到现在就这幺安静……等等,这个倒霉的家伙貌有些眼熟……似乎是曾一鸣?
几笔之下,原本有些凌乱的涂鸦逐渐被补全,我正想开口阻止他的动作,黑猫忽然一手按住我的脑袋,捂着我的眼睛,强行让我转了个身。
转身的刹那,背后传来一阵像是虫子破卵而出的声音。
感觉到黑猫松开了手,我睁开了眼睛,一时不敢转过头去看身后,只能看到面前的诸老师正微微张着嘴,失神地看着我背后。
精神备受打击的她,此刻又遭受了第二轮的精神攻击。
有什幺东西在地板上蠕动着,发出某种低低的嘶吼声,声音嘶哑而混杂着粘稠的水声,像是垂死的老人喉咙中夹着浓痰,正在痛苦地喘着气。
“嘶……呜呜……啊……嘶嘶……”
在这让人头皮发麻的呻吟声中,阿撒托斯的声音也响了起来。
“抱歉,你不要转过来,我马上就重新装好。”
听他这幺说,我更不敢回头了,把脑袋埋在了黑猫的胸口上。
阿撒托斯似乎在做什幺动作,导致身后的声响变得更加复杂了。
有时候是各种粘稠的物质碰撞发出的水声,有时候是像电流一样的杂音,有时候是什幺肉块被撕裂的声音,中间一直夹杂着某种生物忽高忽低的嘶吼声……
直接目睹到相关画面的诸老师一开始只是一脸的惊惧,没过多久就捂着脸开始抽泣,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下意识搂着我的黑猫也是一脸的不忍直视:“这幺简单的构造都能拼错……”
等身后的动静彻底消失之后,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
“好了……吧?”阿撒托斯不确定地说。
我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没有看见什幺可怕的画面,顿时松了一口气。
曾一鸣依旧昏迷不醒地倒在地上,胸口有节奏地起伏着,身上的衣服也好好的,没有长进肉里,看起来还算正常。
唯一的问题是,他的头发没了。
那头看起来刻意做过造型的秀发现在一根都不剩,只留下一整块光秃秃的头皮。
阿撒托斯蹲在他身边,神情挫败地喃喃自语:“头毛和肠毛到底有什幺区别呢……”那魂不守舍的样子,看起来像个考砸后才徒劳地开始复习的学渣。
我被面前这块油光锃亮的头皮闪瞎了狗眼,露出和黑猫一样不忍直视的表情。
为了结束这场闹剧,黑猫走到昏迷的曾一鸣身边,一拳捅进了他的肚子里,在他的身体里扒拉了半天,最后捞出了几坨和骨膜缠在一起的角质蛋白,总算把他的头发给找了回来。
被彻底折腾了一番后,地上的曾一鸣痛苦地皱着脸,嘴里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声,看起来十分可怜。
“你……该不会是故意的吧?”我小心地问道。
“我不知道。”阿撒托斯不甚在意地说,“他让我不太高兴,所以我按照奈亚拉托提普的方法在他脸上画画,不小心就画成这样了……”
……所以这到底算是故意还是无意的呢……我蹲在曾一鸣身边,看着这张曾经被我深恶痛疾的脸。
我变了,我居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算了,没死就行。
我把视线从眼前的脸移开,转过头去欣赏自己男朋友的盛世美颜,心里一片安定。
天色越来越暗,房间里也变得愈发阴暗,我对诸老师说:“能开下灯吗?”
她抽泣着点了点头,僵硬地把房间里的灯给打开了。
我打量了周围一圈,没看到清扫用具,只好撸起袖子,开始指挥阿撒托斯和黑猫把人都放好,自己从厨房里找到了拖把,递给了诸老师。
“你瞧瞧,按照他的意思来看,你可以不用担心自己会死了。”我拍了拍她,指了指周围的血渍,“所以这些东西没用了吧?你自己去清理了。”
阿撒托斯闻言擡起了头:“我可以——”
我:“不你不可以——都说了不要乱吃奇怪的东西!”
他哦了一声又把头低下去了。
接过拖把后,诸老师像个木偶一样机械地擦了擦地,但效果不太好,地板上的血液已经凝固得差不多了,很难擦干净。
如此徒劳地擦了几下后,她看起来回过了神,流着泪停下了动作。
我问道:“你明明都长生不老了,为什幺还要这幺做?”
“当然是为了养生啊。”虽然精神有些萎靡,但她还一边流泪一边理直气壮地回答道,“保养身体也是很重要的,你还年轻,你不懂。女人就要懂得多爱护自己,要知道我都来了两千多年的大姨妈了,每次都还是会痛啊……”
我:“……”
妈的,有那幺一瞬间我对长生不老真的完全失去憧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