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孩子发烧,现在宵禁,外面全是当兵的把守,我根本出不去……”
九娣捂着嘴,尽量不让自己的抽泣影响话的完整。
对面的人却冷冷冰冰:“可是,我又能帮您什幺呢,女士?”
是啊,九娣想,自己想要对方帮什幺呢?治病?送药?还是解忧?
上次那个年轻人最后的嘱咐虽像是一场告白,但说是告别也不为过,毕竟那幺长时间过去了,再炽热的感情也会消失殆尽了吧,尤其年轻人,总像是盛开一日的花,尽情发疯地开,又戛然而止地凋。
“那……打扰了……”九娣想挂掉电话,对方却抢了一句:“等下!”
九娣重把听筒放回耳朵,静候对方的声音。
沙哑,浑厚,低沉,跟年轻人的声音完全不同。
“你收拾下东西,多带点衣服,半小时后有辆军车会停在你门外,你抱着孩子下楼上车,车子会把你送到一幢房子门口,你下车直接房门,管家会带你到起居室,那里会有个家庭医生在等你。”
九娣愣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懂了吗?”对方见她不说话,口气有些不大耐烦。
“听,听懂了!”九娣起身,擦掉眼泪,立即行动。
“好,你记住,谁跟你说什幺你也不要管,路上看见什幺也不要理。”他语调缓和了不少,但这话还是让九娣心生疑惑。
但眼看着孩子烧得两腮通红,呼吸重似一重,九娣也想不了那幺多了,挂了电话就去收拾东西。
哪怕对方是个骗子呢,她也要赌一赌。
但很快,车灯照亮满院,一声鸣笛传来,九娣抱着孩子拎个箱子就往下走。
很奇怪,那个守在门口的军人没有阻拦反而笔直站在军车前正行一个军礼。
九娣诧异,更纳闷来者身份,第一个念头竟是席艋?
不过席艋作为新派主席,虽有部分指挥军队作战的权利,但不管军队日常事务,应该不属他的管辖。
难道是以前多明克同盟的那帮保守派的人?
九娣走到车前,注意到司机也是个军人,还没等她放下箱子,他已经下车了,接过九娣的箱子又替她开了门,朝她行了个军礼:“九娣女士,长官已经吩咐过了,请您上车。”
长官?
九娣想起那人的嘱咐,不问,不说,只一蹲身进到车厢里坐好。
军人也不继续多言,根本没理守门的人,直接上车,启动引擎,呼啸而去,九娣注意到直到车开出院子,那守门的军人也没放下手。
九娣实在好奇,这长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可不该问的绝不问,九娣紧紧抱住怀里的孩子,思绪混乱,心神不宁。
“我是一个老兵雇来帮忙的……他觉得您需要照顾才委托我来帮忙……我本来是不必来的,但我觉得他那人还怪可怜的……”
一旦仔细思考那个年轻人的说辞,九娣就明白了一点,但同时,不明白也跟着多了一点。
车子驶入夜中,便是劈头盖脸的雾,朦胧一团只见救护灯闪现,这一下,那一下,离得近了才看见一帮戴着口罩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擡着担架。
九娣看不清病人,只觉那上头的不是个人,是个萎缩了的怪物,从头到尾罩在一个防护服里,架着呼吸机,像从外星球来的。
路况不好,车子开得却快,横冲直闯的,惹来一阵阵车喇叭声,四面八方朝他们袭来。
急刹——急停。
九娣的心咯噔一下。
前面是个带斗篷的卡车,两个工人在用拉水泥的斗车运货——运的也不是什幺货,是一具具死了的尸。
干瘪腐烂的躯体,四肢僵扎在空中,一朵朵红滟鲜花遍体倒是醒目,像是漆黑的缦布绣满了诡异、扭曲的图案,一个个赤着脚,埋着脸,再也不必穿什幺鞋子了。
九娣浑身一抖,恐惧从脚底寒起,只想车子快点开,可偏偏,开不快,路被卡车堵住,车子不得不停下来。
也就在这时,忽然有只手“啪”地一声拍在九娣右侧的车窗上。
九娣惊恐尖叫,险些吓没了魂儿,直到怀里的孩子又哭起来,她才回过神来。
车窗上贴着一张脸,看不出男女,披散头发,煞白的面皮上开着一朵红花,蕊中腐烂,脓液呈黄,黏着玻璃上,嘴也长得老大,看不见牙齿,只有嘴唇上、舌头上的红瓣,或盛开,或萎靡,霸道散漫的大朵花口,似乎趁机就要漫到车窗里。
“救命……救救我啊……”
声音还保留了人声,有清晰的发音。
九娣缩着脖子往后躲,把怀中的娃紧贴胸口,挤得孩子更要哇哇大哭。
“滚!”
军人回头指着车窗外就开骂。
“死远点!”
垂死求救者不管不顾,拽着车子后视镜,死命捶打车门。
不止一个,左侧车窗又来一个,两个,三个……
很快,车子周围都被这些人包围了——
“救命啊军爷!我们也要去医院啊……”
“军爷啊,可怜可怜我们吧……”
“九娣!九娣!求求你看看我吧,我也是有小孩的人,你看看我的崽!他才不到三岁啊……不到三岁啊!”
九娣听见自己的名字,擡头看,认出那个一遍遍砸着车窗的妇女,她曾是鞋铺的顾客,嫁了个老师,生活还算不错,喜欢九娣设计的镂空花样的银白高跟鞋……
可现在,她早就烂了脸和手,但还是不放弃怀里抱着的孩子,那孩子更惨,脸上小手上都是红点,有的已经放大,扩张,有蔓延长大的趋势,但小孩子不懂,一直在哭,和车里的孩子哭成一片。
九娣的心整个揪起来,真想开窗把她孩子接进来。
可是,她不能,也不敢。
但受不住耳边的声声怨喊,即使再冷酷心肠的人也做不到啊!
军人倒是坐得稳当,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九娣。
“九娣女士,别怕,你不用理他们,这些都是得了传染病的人,我们不能管。”
九娣还想问为什幺这些人没法就医?社区的志愿者呢?
可她不能说,也不能问。
路终于清障,军人一踩油门,把那些趴在车上的人都甩倒在地,九娣差点叫起来——“你别撞到人啊!”
但显然,车已经撞到了,就在轱辘起飞时,九娣清楚听到有人在叫。
但车子不管不顾,飞驰在畅通的夜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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