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昏暗下来,顾允白手握缰绳,垂着眼俯视面前的人,从几乎干裂的嘴唇中吐出两个字,是我。
其实不用他回答,小世子早已大步走上前,又惊又喜地望着他,声音都拔高了,“你怎幺突然回来了?没发生什幺事吧?这一路上肯定累坏了,你回家了吗.......”
顾允白没有打断他一连串的问题,跃下了马背先去抚摸马儿的额头,只是五指显得有些僵硬,手背上也隐约可见开裂的伤口。
小世子一眼瞧见,再仔细看他,满身的尘土容色憔悴,顿时急了,“你怎幺搞成了这副模样?赶路也要注意身体啊!”
顾允白收回手,转过身冲他笑了笑,嗓音又干又哑,好似被层层沙石磨砺过,“我还好。”
又停顿半晌,他不经意地问:“你是从宫里出来?”
“是啊,我本来想见见陛下的。”小世子简单回一句,摆摆手不再多谈,现在他更担心的是面前的人,“你就别操心我了,先看看你自己,哪里还有顾小侯爷的样子,这要让他们看见指不定怎幺笑话你呢......”
两人站得离皇宫不远,是以周遭鲜有行人路过,更没有多余的摊位铺子,就连头顶上的夜空也仅挂着几粒星星,静谧而萧索。
顾允白始终沉默不语,看似是在认真听,实则那双眼眸早已望向了深不可测的皇宫。他心不在焉地,手中的缰绳握紧又放开,一如那颗犹疑不决的心。
“这样,你若是不愿这幅模样就回府,不如先去我家,或者找家客栈...”小世子还在为他出主意,见他一句话也不说,终于发现了不对劲,恍然大悟,“你在边疆闯什幺祸了?!”
最后一句他问得小心又谨慎,生怕被别人听到。
顾允白回过神,哭笑不得睨了他一眼,“没有。”
“那你搞这一出到底是发生什幺事了?!”小世子都快抓狂了。
又是一阵沉默,顾允白擡头看一眼夜空,然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问他,“陛下一切都还好吗?”
小世子定定看着他,眼皮都未动一下,一副早已料到的神情。片刻,他反问:“你就是为了这件事千里迢迢赶回来?”
顾允白垂下眼笑了一声,哑声说:“我想知道,他坠崖后,是否平安无事。”
世上果然没有不透风的墙。小世子也知道这件事,不过是听他父亲应国公悄悄说的,还特意嘱咐让他多到宫里拜访关心。
“陛下没有大碍。”小世子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然后来回踱了两步,一手抚着下巴回忆道,“这不京中发生了大事,我前几日进宫倒是和陛下打了个照面,他政务繁忙只是和我聊了几句,看起来一切安好。只是今天下午在宫里不巧遇上了牧云霁,他们在御书房谈了一下午,好不容易等到牧云霁出来,他竟然告诉我陛下歇息了?”
最后,他恶声恶气地抱怨,“你说,他是不是成心和我作对?”
顾允白没有回答,那只垂在身侧的手却紧握成拳,指骨处的伤口也被崩开了,鲜血丝丝缕缕直往外冒。
他好似感觉不到,脸上甚至没有一点情绪,最后望一眼远处巍峨的殿宇便收回了视线,对他说:“既然一切都好,我就准备回去了。”
“回哪?侯府?”
“不是,边疆。”
“?!!你疯了还是马疯了?”小世子气急败坏,“再说,既然你回来了,想知道陛下的事情就亲自当着面问他,这样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图什幺呢?”
“我的事情我自有主张,这件事你也不要告诉他。”顾允白语气冷硬,最后又妥协下来,“你先回去吧,我找个客栈休息一晚就是。”
说完,他牵着马往皇宫相反的方向走,脚步没有半点迟疑。
小世子目瞪口呆,几乎当场为他如此默默付出的行为拍个掌。明明是喜欢人家,怎幺就不能明明白白说出来?
翌日,牧云霁带领着精兵出发前,朝中不少官员都到了五皇子的府邸祭奠上香,以表哀思。
宫中皇帝陛下也用了好几日的素食,只是御厨唯恐不合天子口味,总是变着法儿把素食也做得色香味俱全,倒罕见地让皇帝陛下多用了一碗饭,元公公当即便赏了几个大红封,也算是意外之喜。
夜里,太和殿,宫人点上安神香,便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已是深秋,皇帝陛下一贯体弱,元忠丝毫不敢大意,早早便安排人在角落放上炭盆,隔绝掉了侵袭而来的凉意。
那张宽阔的龙床上,裹着被子的人翻来覆去,始终没有一点睡意。最后,他掀开被子坐起身,直接下床就着夜明珠的光亮往一侧的博古架走去。
拿起了其中一个檀木锦盒,他便折回身,坐在了桌前的圆凳上。
盒子被打开,雪白的狐绒上躺着一根晶莹剔透的玉簪,造型简单又雅致。
他拿起来放在眼前细细端详,那处裂痕尚在,就好像间接证明了什幺。如果不亲自看一眼,他会怀疑和顾允白的重逢是不是一场梦,他不告而别,无声地来,又无声地去,却明明白白扰乱了他的心。
如果不是小世子告诉他顾允白昨日回来过,甚至只是为了亲口知道他的安危,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人能为了他不眠不休,没日没夜地从千里之外奔赴过来。
扶襄把那根玉簪放回去,又轻轻合上盖子。他以为他生气了,生气他先前抛下了他,原来并不是。他的心跳有些快,杂乱无章地,有挣扎,失落,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
这种情绪没能持续多久,他及时收住了越来越跳跃的思维。顾允白太不可控了,感情更好像是万丈深渊,他不能让自己盲目地陷进去。
这之后一连多日,摄政王依然没有露面,皇帝陛下已经在猜测难不成是病入膏肓了?
说到底毕竟是自己的亲皇叔,他于情于理都要去府上探望慰问一番,于是便拣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带着几个侍卫微服去了王府。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险些跳一跳。摄政王确实头风发作,又不甚感染上了风寒,两相折磨下,饶是强悍如他,也在床榻上躺了几天。
时隔多日,扶襄再见到他的皇叔时,林豆豆正在为他施以银针缓解头痛。
躺在榻上的人阖着眼,能分明看到清减许多,侧脸轮廓凌厉得让人心悸。只是那稍显暗沉的面色,和萦绕在他周身的郁气,无端端的让扶襄有些心慌和后悔。
他对林豆豆点头示意,说不清是怕还是什幺,先一步走出了屋子。
今日的阳光有几分明媚,扶襄站在外面感受到肩上的温度,那些纷杂沉重的情绪才渐渐好转。
他没打算此时离开,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
大概一炷香时间,林豆豆才推开门走了出来。他行过一礼,简明扼要把摄政王的情况讲了讲。
“皇叔醒了吗?”扶襄认真听完,轻声地问他。
“暂时还没有。”林豆豆摇摇头,神色也有些憔悴。
“朕就先去——”厅里等着。
他还没有说完,屋内陡然一声巨响响,来不及多想,他大步冲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