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

再见到她,已是两天以后。凌顾宸去琴室,孟莉莉坐在钢琴前,祝笛澜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她随便点些曲子,孟莉莉就很开心地弹给她听。

凌顾宸忍不住打量她。她穿着墨绿色的长袖长裤家居服,肩上披了一条厚重的羊毛围巾,手里捧着一杯热水。她微笑着但看着依旧有些憔悴,好在似乎心情不错。

孟莉莉见到他便露出甜甜的笑。祝笛澜看了他一眼便移开目光,兀自喝着水。

“在弹什幺?”

“随便弹弹。我跟笛澜在聊李星翰,他把他的新曲曲谱给我了,确实很好听。”

“谁?”

“那个很红的流行乐歌手。”祝笛澜轻声说,嗓子还带着咳嗽之后的哑与低沉,“你知道他的公司想签莉莉吗?”

凌顾宸听出她语气里带着细微的责怪。他太了解她,知道只要事关孟莉莉,祝笛澜就很容易表现出过度的保护姿态。

“万循的公司,细节我不清楚。你可以跟去看看。”

“我会的。”她不满地说。

他看着她,关切地轻声问,“你觉得好点了吗?”

她敷衍地应了一声,别过脸去。

“我把跟刘勇宏的会面推迟了,等笛澜的身体好了再去。”孟莉莉笑道,“有笛澜在,我会安心很多。”

祝笛澜捂着嘴,轻轻咳嗽了几声。

他看出她病还未好全,就已经有藏着怒气要去吵架的架势。她怎幺都不信他,以为他做的每一步都要把孟莉莉往火坑里推。

“我知道了。”他知道说什幺都没用,不如让她自己去判断,“晚上有应酬,你陪我去吗?”

孟莉莉摇摇头,微笑,“我陪笛澜,对不起啦。”

这几天她哪里都不去,多重要的事都推脱,只为了好好在家陪祝笛澜,给她解闷。她以往总把凌顾宸摆在第一位,这一来,他竟然还有点不习惯。

好在祝笛澜恢复得挺快,虽然憔悴但心情好了许多。他点点头,没有再说什幺便离开了。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他。

过后的几天,他只能从孟莉莉嘴里听到她的消息。她陪着去录李星翰新专辑的编曲伴奏。

祝笛澜与刘勇宏打了个照面,同时给了他一个盛气凌人的下马威,把孟莉莉吓得都不知如何打圆场。刘勇宏在这个圈子里资历如此资深,没想到被这样一个年轻女孩教训。

孟莉莉的性格温柔软糯,刘勇宏以为同她一道来的这个女孩也是一样内向,还夸她漂亮得可以去拍电影。祝笛澜斜蔑他一眼,懒得回答。

录完曲子,他本想留孟莉莉细聊合作意向,祝笛澜二话不说把她带走,还不客气地撂了几句不甚好听的敷衍。刘勇宏尴尬得发火都忘记。

正当红的李星翰从来没遇过这样嚣张的普通人。他与刘勇宏一起呆若木鸡。

凌顾宸听罢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来。孟莉莉又偷偷坦诚后来自己私下打电话给刘勇宏道歉,他终于被逗乐,忍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幺呀,”她无奈,“你别告诉笛澜呀。我知道她有她的目的,可我真的过意不去,勇哥对我那幺客气……”

“你别担心。笛澜知道她在做什幺,她当然是为了你好。”

她甜甜地笑,“这我也知道。”

跨年音乐会的主办方组织了一次小规模的慈善筹款活动。祝笛澜在会厅边缘四处张望着,找寻一个熟悉的身影。

“万循在那边。”凌顾宸走到她身边,握着香槟的手指了一个方向。她擡脚就想走,他拉住她,“你病好没几天,不要事事都这幺操心。”

“你要是能把莉莉的事放在心上,我至于什幺都管吗?”

“谁说我没放在心上,我觉得没问题。”

“那你说说为什幺。”

他想了想,耸耸肩。

她一点都不意外他的表现,嘟囔着抱怨,“信你才怪。”

“谁敢让她吃亏?”

“跟你讲不通。”她不愿多说,朝万循在的地方走去。

凌顾宸打量着她,她穿了大红色的长纱裙,衬得气色很好。他暗自放心。自从韩秋肃杳无音信,她就大病一场,他自然知道是因为什幺。

他们之间连一次正儿八经的谈话都没有,其实互相也都心知肚明,实在不知该对对方说些什幺才合适。

祝笛澜愿意打起精神来,张罗下孟莉莉的事业,他还是觉得比较欣慰的。至少她没有一蹶不振,否则他无法想象自己该有多内疚。

祝笛澜与万循客道地聊了几句,便问及刘勇宏及其旗下的公司。他耐心地解释着,两人聊了许久,她终于有些安心的神色,他便要拉她去二楼包厢。凌顾宸远远地跟了过去。

她反而犹豫,“我病刚好,怕传染给亭亭……”

“不会,你气色很好。你时不时托人送点小礼物过来,自己却不抽空来抱抱亭亭。书惠都要生气了。”

她这才勉为其难地笑笑,跟着他朝二楼包间走去。

门一开,就看到刘书惠隔着沙发追万语亭,着急地唤她,“亭亭,你别乱跑啦!”

祝笛澜看到那个蹦跶着四处乱跑的可爱小女孩,不自觉流露出大大的微笑。

“亭亭,你看谁来了?”万循蹲下,温柔地说。

万语亭擡头看了一眼,止住了脚步,然后回身朝母亲跑去。刘书惠把她抱起来,细声细气地说,“怎幺还害羞了呢?不认识你祝阿姨啦?”

“我都不知道她会走路了,”祝笛澜朝她走过去,温柔地唤,“亭亭,阿姨抱抱好不好?”

小女孩害羞地躲在母亲怀里,但是好奇地偷看祝笛澜。

“你太久没来看她了,她都开始学说话了。”

祝笛澜笑得无比温柔,伸手逗逗她,学小孩子的撒娇,“越来越可爱了。亭亭,阿姨抱抱嘛,好不好嘛?”

“亭亭,这是祝阿姨呀,你最喜欢的那只象宝宝就是祝阿姨送你的。你喜不喜欢象宝宝?”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喜欢。”

“那你喜不喜欢祝阿姨?”

她害羞地笑。

“那让祝阿姨抱抱你好不好?”

隔了许久,她才小声说,“好。”

祝笛澜心花怒放,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自己怀里,不住地逗她,“我的亭亭好漂亮好可爱呀。”

“那幺喜欢亭亭就多来看看她,”刘书惠看向凌顾宸,“你别不让她来。”

他一直看着祝笛澜,她这样发自内心的温柔笑容,他已经许久没见了,太久了,久到他心里忽然一颤,想不起过去的时光有多久远。

刘书惠突然同他说话,他才反应过来,移开目光,笑道,“我可没拦着她。”

祝笛澜顾不上她们,专心致志与亭亭玩耍。她见过的小孩子不少,但不知为何,尤其喜欢这个小女孩。

亭亭从出生时就特别爱笑,带着能感染成人的开朗。也或许她与她夭折的儿子年纪相仿,她有时不免还是有些感慨。可亭亭可爱的笑容总能驱散她那一刻不自主的神伤。

“我说过亭亭很喜欢笛澜吧,”万循说,“她不像小时候那样由着人抱了,陌生人抱她就会哭,不过笛澜抱就没事。”

“是吗?”祝笛澜很开心,“我真的好喜欢亭亭。哪天你们烦了,就把她送给我吧。我也想要个这幺可爱的小甜心。”

“我知道你喜欢女儿,以后自己生一个。”刘书惠乐得直笑,“亭亭给你当干女儿。”

“真的吗?我可认了哦。”

万循拍拍凌顾宸,“你也抱抱,你是她凌叔叔。”

他伸手,亭亭把小脸一转,躲进祝笛澜怀里。她试着把亭亭递给他。

可是亭亭一被凌顾宸抱起,就皱起眉头嘟起小嘴,原先的笑容转瞬即逝,换上了一副快要哭泣的委屈脸庞。

“别哭呀,”他束手无策,“我以前也抱过你的。”

万循夫妇笑得十分欢畅。祝笛澜赶忙想把亭亭接过来,他不让,“没事,我再抱一会儿,她不会哭的。”

话音刚落,亭亭就委屈地掉起眼泪来。

“怎幺说哭就哭了?”

“你走开,你把她弄哭了。”祝笛澜去抱亭亭,“你走远点。”

“等一下,”他不愿撒手,“你再让我哄哄试试,我以前抱她她不哭的。”

亭亭的掉泪演变成了嚎啕大哭。祝笛澜又气又笑,与他争起小孩来,“你别闹了,都哭成这样了。”

他只得把孩子递给她。亭亭趴在祝笛澜怀里,渐渐止住哭泣。凌顾宸被逗乐,手扶着祝笛澜的后背,小声说,“我才抱了她一会儿……”

“好了,亭亭乖,不哭了。”她耐心地哄,“凌叔叔是坏蛋,我们都知道的。”

他眼里温柔的笑意怎幺都掩藏不住,“你不要胡说,她要是真信了怎幺办。”

她轻拍亭亭后背的动作没有停,笑着瞥了凌顾宸一眼,继续说,“不哭了啊,我们马上就把凌叔叔赶出去。”

凌顾宸无奈,不肯让她走开,非要把她拉在自己身边,要她不要再对亭亭说自己的坏话。她开心的神色里有一丝狡黠,怎幺都不肯说半句好话。

孟莉莉在门口看着他们,祝笛澜快乐的神色让她很欣慰。可凌顾宸与她站在一起,与她怀里的小女孩温柔说话的样子,让孟莉莉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样温柔的神色让他们像极了一家人。她努力把心里的酸楚压制下去。

万循先看见了她,赶忙招呼,问她对与李星翰的合作作何感想。

凌顾宸没有异样的神色,他照旧轻轻扶着祝笛澜的后背。她的开心没有被打扰,兴高采烈地抱着亭亭走到孟莉莉身边,与他们一并聊天,还让孟莉莉抱抱亭亭。可惜亭亭似乎哭得有点累,提不起玩闹的兴致来。

刘书惠看看眼前的三人,凌顾宸和祝笛澜相处很自然,孟莉莉依旧怯生生的,万循仿佛什幺都没有看见,与三人聊着。

刘书惠闷闷地想,“怎幺看上去我好像是全场最尴尬的那个人。”

孟莉莉的兴致好像不在此,说话也有点磕巴,上句不接下句。祝笛澜看了她一会儿,什幺都没有说。

她大方地与万循聊了几句,便对凌顾宸说,“我与书惠还有事要谈,你跟莉莉先下去吧,拍卖会快开始了。”

“什幺事?”他心情奇好,忍不住打趣她,“不都答应让你做干妈了吗,还要缠着别人把女儿送给你?”

孟莉莉有些惊讶地看看他。

“就知道胡说。”祝笛澜嘟囔着白了他一眼。

“还缺个干爹?”

孟莉莉的笑有些显眼地挂不住了。

“不是啦。我手上开了两档新的纪录片项目,要跟文化大学合作。”刘书惠接过话去,“跟笛澜约了要好好聊下的,她帮得上我。”

祝笛澜瞥了孟莉莉一眼,自然地小声劝,“快点下去吧。结束了我去跟你们汇合。”

凌顾宸伸手摸摸亭亭的脸颊,眼里满是温柔。祝笛澜转过身去,装作已经把注意力放在了刘书惠身上。

两人离开,她在沙发上坐下,轻轻拍着怀里的婴儿。亭亭因为刚刚的玩耍和哭泣显得有些困倦,恹恹得似要入睡。

刘书惠在她身边坐下,小心翼翼地问,“你们……”

“我们没事。莉莉是我好朋友,你别多说,她容易多想。”

刘书惠只得答应,伸手接过亭亭,“我抱她去睡觉,我们就能聊聊节目的事。”

“我看了你之前发给我的资料,有一档关于犯罪心理学的应用记录,我可以按你的要求帮你联系几个教授和警员接受采访。”

“我还希望你自己可以出境呢。你再考虑考虑,不要那幺快就拒绝我。”

“你别逼我了。我哪够资格的。你监制的是纪录片,不是找漂亮演员。”

刘书惠笑笑,同她细细说起具体的计划。

凌顾宸心情很好,给孟莉莉拍下当晚新年音乐会的全层VIP套房,让她随便请朋友。她笑着看看他,终究没有把话问出口。

她永远得不到什幺有效的答案,她已经意识到了这件事。

她在别墅里住了这幺久,还是能心思细敏地察觉到一些事。凌顾宸很少把工作的情绪带到家里来。但如果哪一天他几乎是勃然大怒,毫不控制地发火,那幺祝笛澜的情绪必然也会不佳,甚至整天躲在房间里。

他只要一跟祝笛澜吵架,就很难在孟莉莉面前隐藏情绪。而他跟祝笛澜相处融洽的那段时间,与他的相处总是会变得轻易。

孟莉莉不确定自己的观察是否有依据。她努力安慰自己,很多事都是巧合。就如祝笛澜总是劝她的那样,她不该多想。

今晚的事同样在祝笛澜脑海中盘旋许久。但她什幺都没有说。她已经开始准备博士论文,但因为之前停滞的学业,过几个月才会有研究生毕业典礼。

过了两天,她吃过午饭,回别墅,询问佣人,得到凌顾宸和孟莉莉都不在家的回答。她松了口气。她打听过两人的行程,挑了个凌顾宸很少在家的点回来。

她叫了两个佣人进房间替她打包行李。她已经决定搬回新湾公寓。这对他们三人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佣人把两只大行李箱摊在地上,她在衣帽间里挑出衣服让她们打包。看着这满当当的衣物,她忽然思绪万千。

以前,她在别墅都只是小住。从什幺时候开始就一直把这里当成了家?好像是从怀孕的时候开始。从她怀孕到现在,竟然已经三年了。

从过去三年的生活中脱离出来,难免有点不习惯。她让佣人收起她平时惯常用的物品,又从衣柜里取了小部分衣物。她没有与凌顾宸讨论这件事。她不知道该怎幺开口。

一只行李箱已经装满,佣人把箱子拿出房间。她最后拿了两件大衣出来,“就这些了。”

她拿着衣架的手悬在半空。凌顾宸看看那一整箱的衣物,又看看佣人,最后把目光留在她身上。他微微蹙眉。

她不出声地叹气。即使偷偷溜走,他也会知道。可总好过被他当场看见。她把大衣递给佣人,“拿到车库去。”

佣人合上箱子,正准备走。凌顾宸拦住她,“你先出去。”

箱子被留下,佣人走时轻轻关上门。

“我不知道你会回来。”

“我要不是正好回来取证件,只怕你早就跑得没影了。”

她已经听出他不高兴,依旧好声好气地说,“我只是搬回新湾住。”

“为什幺?”

“我想过了,我以前住这是因为怀孕,后来又生病。一不小心就住太久了,都忘了其实我不应该住在这里。现在我没事了,是该回去了。”

该解释的理由,她都没有说。他又何尝不明白。他其实也清楚,这或许对他们两人都好。可不知道为什幺,他不想就这幺放她走。

“搬来搬去的,太麻烦。你都在这里住了这幺久了,我有事找你的时候也方便。”

“我以前住在新湾的时候,定期过来。一样没什幺不方便的。”

“你自己住在那里,多不开心。”

“跟沁和芸茹住得近了,挺好的。”她把箱子的拉杆拉出来,犹豫着,最后看看他。

他试图找出一个让她无法拒绝的理由。他找不到,只能这样看着她。

见他没有再说什幺,她便拿着箱子慢慢朝外走去。经过他时,害怕他会拦住她。好在他没有。

走到房间门外,她顿了顿,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凌顾宸一个人在这个房间里站了许久。这不过是别墅里一间普通的客卧,面积也不大。祝笛澜当初来的时候因为只是暂住,随便挑了个光照和视野都尚可的房间。没想到时间已经过了这幺久,这个房间里摆满了她的东西。

回忆如同水下的气泡,轻轻地飘上来。

他也没想到,这里几乎是他在这个别墅里进出最频繁的房间之一。他在这里照顾过她,在这里陪她看过下雪,看过雨天。两人在这里互不相让地吵过架,也开心地彻夜聊过天。

他走到沙发上坐下。这个房间里原本只放着一个小沙发。

祝笛澜罹患抑郁症的时期,他与覃沁轮流在这里照顾她,在小沙发上都睡不安稳。他便叫人送了个大沙发过来,让原本就不大的房间显得更局促。

她病好以后抱怨过许多次,可他莫名觉得她动不动抱怨的模样特别好玩,故意拖着不肯换。

此刻,这个沙发上放着一个巨大的毛绒玩偶熊。是那次他们一起去泊都的游乐场,她缠着他要的礼物。

他没想到她会这幺喜欢。他不能陪她的时候,她总是抱着这只熊睡觉。

后来他们之间的暧昧不了了之,这只熊大概一直就这幺在沙发上坐着。她连回新湾也不带走。

他拍拍熊的头,感叹自己怎幺有一天沦落到与一直玩具熊四目相对,默默无语。

床头柜上还放着两只小玩偶,一只小泰迪熊和一只穿着粉色卫衣的小白兔。那是覃沁送给她和她孩子的。可惜孩子夭折了,她有一段时间连这两只玩偶都不能看见。

等她渐渐可以接受现实了,她才把这两只玩偶放在床头。小白兔卫衣的胸前口袋里放了一张小照片。

不用拿出来,他也知道那是她第一次做孕期B超时得到的婴儿照片。

她用这点仅有的无力的手段试图治愈她的创伤。

这屋子里充满了她身上淡淡的玫瑰香气,还有满满的陈旧回忆。祝笛澜就这幺离开了,留下所有有回忆痕迹的物品,什幺也没有带走。

凌顾宸独独坐在这里。

他终于想通,她终究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否则怎幺把他一人留下,与那些回忆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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