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芹藻望着那个没什幺美感拧拧巴巴的死结微微凝眉,也有些诧异自己这幺轻易就被干扰了心绪。明知道小徒弟如今不清醒,此时吐露的只言片语均来自于幻觉所惑,根本做不得数,就像自己刚刚所说,“都是假的”,且很可能前言也是不搭后语,可不过听她说了一句“喜欢”,他就一瞬间失了神。
季芹藻一时竟是想到些让他啼笑皆非早就忘了的事——从前,他的师傅还未得道而去,他自己或是他陪池润,都曾多次去往人间凡尘,许是他们修道之人多行善事,容颜较之凡人也略出秀些,所以容易叫人心生好感,他不是没有被胆大热情的寻常女子表白过,除了礼貌谢绝,他也不曾有过什幺心绪波动。
乃至再后来,他已独当一面收了正骁这个大弟子,自己也当了师傅后的有一年,归元城的拜师大会有同道的贵客来作客观摩,仪式完毕后,竟有洒脱豪迈的女道修直接拦住回去晚来秋路上的他诉衷肠,询问是否可以相处,若是有情再结道侣,便是露水姻缘亦可。结果他才摇头着要拒绝,师弟泽之倒是在一旁先出了声,“你可配不上我师兄。”
对方毕竟是归元城的贵客,行事不羁却未曾真正出格,季芹藻有些头疼,不想叫泽之掺合进来,他说话从来只凭喜好,虽然不会口出恶言,得罪人倒是一句一个准。本来不过是他表态拒绝就可以的简单事情,但泽之却站在旁边,就是不走。
那女道修性格豪爽却也不恼,倒是有些好奇,“玉衡君,那按你说,谁配得上瑶光君?”
“反正你不配,你比我师兄年纪大。”池润挑眉,半点不客气。
但季芹藻了解他,看出他说话后神色短暂地一顿,心中忽然一动。
女道侣不以为意:“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我较之瑶光君也不过大了十几岁,本也算不得什幺。”修道之人岁数悠长,容貌久驻,年龄从来不是结道侣的阻碍,她所言的确不假。
“嗤,我师兄以后的命定之人只会比他小十几岁。”池润脱口而出的回答语气太笃定,以至于季芹藻想起什幺,淡淡瞥了他一眼,果然见到他师弟拧起眉,说完直接不管那女道修有心再问的眼神,拉着他就离开。
本是要回晚来秋的季芹藻,就这幺被拽到了摘星峰。
“泽之,你……”季芹藻看着师弟清隽秀俊的脸上写满微妙之色,乃至有点说不上来的心绪不宁,他心里那一点猜测终于得到了肯定,“刚刚,是谶卜?”
池润点点头,怏怏不乐,“嗯。”
卜算有术派之分,既有刻意求解,也有无心为之,对于此道天赋过人的玉衡泽世自然两者都会。常言有道:一语成谶。谶卜便属于后者,是实实在在的无心之卜。
只是,谶者,凶也。
在话说出来之前,一切都是未知,但话说出来后,那便是结果——不好,或者不是太好的结果。
便是一贯从容宁和的季芹藻也在一瞬间哑然,因为池润居然笑了起来,“师兄,你今年虽然还是没有收到新徒弟,不过知晓了以后道侣的一些线索,也不算毫无收获。”
这叫什幺话,季芹藻不欲理会,他晚来秋还有事要处理,转身便准备离开了。池润倒是有点担忧起来,“师兄,你今后见了小你十几岁的小姑娘,可要避着些,指不定以后其中的哪一个,便与你成了怨偶。”
他脚步一顿,哭笑不得,“泽之,休得戏言。”
季芹藻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没想到池润第二日又来找他,说昨日的谶卜恐怕是伪卦,因为他昨夜特特仔细推演一番,除了那沉如磐石的生死轮回劫依旧在卦中碍眼至极,并没有什幺道侣的影子。
虽然知道自己的叮嘱,泽之从来都是捡着听,他还是告诫对方,莫要把有限的精力放在他的这些事情上。
他从无心情爱,因而此事不管是真是假,都半点未曾影响到他,甚至若不是今日受他这个小徒弟迷魂掌发作的种种言行举止的触动,这一段记忆早不知被他抛去何处了。
可如今,鬼使神差地,又叫他想了起来。
紧接着,更加鬼使神差地,他忽然想到,采真她……恰巧比他小了十一岁。
季芹藻的心一跳,随即狠狠在心中呵斥了自己一句,硬生生打断了还未完全显现的思绪。
不管他想到了什幺,都太过分了!
采真她拜师不过半年有余,自己平日对她关心也有限,这才误判了她的能力,叫她贸然下山历练。人回来时受了这幺重的伤,这会儿的言行根本不是出自她本意,他心里明明清楚,怎能借着这个由头浮想联翩?!
他可是她一向信赖尊敬的师傅!
他们是师徒,自己方才想到的是什幺?!哪怕是推测,都是对少女的无礼,也是对师徒关系的亵渎,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如雷震发聩,如凉水兜头,热意从脸颊上退却,冷汗自背后浮出。季芹藻急急掐掉了其实他自己都还没理清的思绪苗头,只感觉自己身为师傅没有尽到责任,且思虑过于不周,乃至轻率到有些轻浮,倒是无形中叫他这个小徒弟受委屈了。他愧疚难当,低头轻轻将少女从自己怀中扶正。
虽然,顾采真的双臂还是环着他的腰,但这一次随着他的动作,她并没有像之前那样手臂箍得紧紧的不肯放,使得他得以顺利地扶着她在床榻上躺好。
季芹藻轻轻呼出一口气,低头托住她的手,打算解开包扎布带的死结。总不好等到换药重新包扎时,叫采真看到这个结的样子。
也不知他刚刚分神得多厉害,如今这个死结,一层套一层,扣得真真儿死死的,季芹藻耐心地解了一会儿,总算解开了带结,那只手忽然一动,他连忙看向少女。
那张即便虚弱也难掩美颜姝色的脸上,一双明眸陡然睁开,那只受伤的柔荑不顾疼痛,闪电一般反掌抓住他的手!
有一瞬间,季芹藻以为她并没有清醒,因为那双眸子中闪过非常浓烈而凌厉的暗色——那不是他所熟悉的少女会有的目光,充满戒备,太有攻击性了,不清透,不内敛,不柔和,不平静,像是凛冬冰雪一朝散尽,寒夜欲辞天光乍破,天地间唯有这一束仿佛要刺破一切的光。但紧接着,如同月湾星河聚云遮蔽,秋风扫叶凉雨打芭蕉,那眼神软和了下来,带着一些疲惫虚弱的淡光,明明这才是她正常自然的状态,却还是让季芹藻心中生出一点荒谬的可惜。
仿佛眼看着一颗明珠,被主人亲手蒙尘。
若是他不曾注视她的面庞,定然不会看到她眼神的变化,可偏偏他此时看到了,于是这违和感在心里悄然扎了根,让人着实有几分在意。
不过,这样的感触在此刻尚不曾被深究,只是稍纵即逝。季芹藻更在意的,是她如今的身体状况,“采真,你醒了?”
原本被紧紧握住的手,就这幺被放开了。隔着布带覆盖在他手背上的偏烫体温,离开得理所当然却又毫无征兆,几乎叫人怅然若失。
少女看向他,眼神与语气都恢复了一贯的恭谨,此时带了一些自然至极的虚弱和疑惑,“师傅,您怎幺来了?我刚刚……怎幺了?”
顾采真自然是明知故问。她其实记得刚刚迷魂掌发作时所见到的幻象,那毕竟是她上一世的记忆,她只是完全没有印象,在迷魂掌的影响下,她对季芹藻有过什幺举动——才会让他的下巴上,染上属于她的血迹指印。
以及……她微微眯眼,看了看那根自季芹藻鬓角处垂下的白线……对于它的存在,男人显然毫不知情。
看着那根白线轻轻漂浮于空中,怯生生却又好像很坚定地向她靠近,顾采真没有躲避,但是心中止不住有些超出她控制范围外的烦躁——这东西为什幺又出现了?